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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9月17日

吊脚楼

静默的建筑,却成为永恒的风景。

流水如镜自成诗。

塔静,水静,温柔了时光。

落笔为记,一瞬一生。

江岸泛舟,是在谁的心上荡起涟漪。

文/杨剑城 图/石 流

沱江的水是青黑色的,从南华山脚流过,便有了重量。水纹推开岸边木桩时,会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像是远古传来的更漏。这些插在水里的木桩,撑起了凤凰最老的魂魄。

我立在北门城楼的石阶上,看对岸吊脚楼群如倦鸟收拢翅膀。楼基是十七根或二十一根松木,削尖了尾端,钉进河床。年深日久,青苔爬上水位线,在木桩间结成网状脉络。水涨时,苔丝如妇人发丝般漂散;水退时,露出赭石色的沉积物,紧紧扒住木纹裂隙。

虹桥的三拱桥洞将吊脚楼群分割成两段。东岸的楼宇密如蜂巢,瓦楞间生着臭蒿与狗尾草。西岸的略显疏朗,窗棂多朝万名塔方向开着。黄昏时,塔檐铜铃摇动,声波贴着水面传导,震得吊脚楼窗纸嗡嗡作响。

最老的吊脚楼藏在回龙阁十三弯巷弄里。推开蛀成麻点的木门,堂屋地板的裂缝能看见楼下江水。主人家用竹篾编了席子垫底,缝隙里偶尔会跃起银白色小鱼。火塘铁钩上悬着的蜡染布,被炊烟熏出云纹状的焦痕。梁柱榫卯处卡着明清时期的铜钱,币缘绿锈渗进木纹,成了天然的防虫药剂。

楼上卧房极窄,床榻须贴着板壁安置。夜半时,能听见木板传导的多种声响:船橹搅动水藻,更夫竹梆敲击青石板,还有对岸酒肆收拾陶碗的碰撞。这些声音经过木纹的筛选,变得模糊而潮湿,仿佛隔着一层蚕茧纸听见的世界。

窗子是吊脚楼的眼睛。双开式雕花木窗用竹竿支起,窗台下往往突出一尺宽的木板,摆着陶盆种的朝天椒或栀子花。临河的窗户要考究些,窗棂格心作冰裂纹,糊着韧性极好的皮纸。雨日里,妇人用指尖蘸了桐油,一点点涂抹窗纸接缝处。油渍在纸面上晕开,如同浮在沱江上的油花。

登楼时,木梯会发出不同的呻吟。第三级台阶响如闷雷,第七级似老猫呜咽,最高一级总是清脆的断裂声——却从未真正断裂。主人家说这些楼梯认得自家人脚步,生客来访时叫得格外凄厉。某栋楼里藏着乾隆年间的梯子,踏板上凹陷出半寸深的脚印,据说是苗家巫师逐户做法事时踩出的痕迹。

屋顶青瓦排列如鱼鳞。瓦当多是素面的,偶见几处残存着兽纹。雨季来时,雨水顺着瓦沟奔涌,在檐角聚成水柱,直泻入江。家家户户拿出锔过的陶缸接水,水滴击打缸底的声音,与远处准提庵的钟声混在一处。

板壁的修补痕迹记录着年代。军阀混战时的弹孔用木楔填塞,1958年大炼钢铁的凿痕被竹片覆盖,文革时期的标语还残存着朱砂色的撇捺。某处不起眼的墙角,藏着民国廿七年洪水刻下的刻度线,旁边用簪花小楷写着“水漫至此”。

吊脚楼里的生活是垂直的。顶楼晾晒衣物,竹竿横跨两窗,蓝印花布飘起来时,如巨蝶覆住半面楼宇。中层住人,被褥白日里卷成筒状塞在壁橱,夜晚才铺开在楼板上。底层圈养禽畜,鸡鸭的体温成了天然的除湿器。最妙的是悬在河面的挑台,用竹篙撑出三尺见方,垂钓者可以坐在楼里钓沱江里的青鱼。

死亡也会垂直发生。老人咽气后,遗体要从窗口吊下,不得经过楼梯。这是楚巫旧俗,怕亡魂记路返回。红白师用朱砂在窗框画符,再将棺木用麻绳系着,从挑台缓缓降向渔船。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绳缆摩擦木檐的沙沙响。

黄昏最是微妙。落日从奇峰山背后沉下时,吊脚楼的阴影逐渐拉长,最终在江心连成整片。灯火次第亮起,不是电灯的白光,而是油灯的黄晕。光影投在水面,被波纹揉碎成金箔状的碎片。更夫巡过东正街时,吊脚楼群忽然齐齐震动——是众多住户同时放下支窗竹竿的声响。

雨季的吊脚楼另有一番气象。连续暴雨后,沱江水会漫过基础木桩。楼体微微倾斜,家具要用麻绳固定。老人们却不慌,取出祖传的枣木棋盘,在摇晃的楼里对弈。棋子移动时带出的涩响,与屋檐滴漏声组成奇特的韵律。某年洪水淹至二层,某户人家在楼梁上住了七日,炊烟从气窗飘出,如常升腾。

这些楼宇终究在慢慢消失。某次暴雨后,一栋老楼悄然坍进沱江。坍塌时没有巨响,只有木材解体的细碎摩擦声。翌日江面上漂着雕花窗棂和绣铁钉,几个船夫捞起还能当柴火的木料。城中人说那楼里住过三代打银匠,最后一位主人用银丝缠紧了所有榫卯,终究没能缠住时光。

新起的仿古建筑立在老楼遗址旁,用了水泥地基和防腐木料。窗棂尺寸分毫不差,连苔痕都用绿漆点染,却再也生不出那等魂灵。游客在挑台拍照时,再听不见木板受压发出的叹息——那声音只在百岁以上的松木里藏着。

我常去沈从文墓前坐坐。墓碑是天然五彩石,背面刻着“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从那里望下去,吊脚楼群如停泊千年的古船,桅杆朝着北斗星的方向。或许有一天,它们真会拔桩而起,顺沱江直下洞庭。却不知那些嵌在柱础里的岁月,是否会沉入江底,成为新的礁石。

今夜又有雨。吊脚楼的灯火倒映在沱江上,被雨点打成迷离的光斑。虹桥上的灯笼红了半截,像是宿醉者的眼睛。某扇窗里传出婴孩的啼哭,声音穿过雨幕,竟变得温软起来。这哭声与百年前在此响起的,别无二致。

楼还在,人换过几茬,沱江的水纹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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