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必龙
一九九七年的夏风裹着燥热,吹动着三十五岁的我内心的不安与期待。那年公务员笔试成绩公布,我名列第七,报考岗位组内排名第二。然而拔得头筹的竟是我的叔侄兄弟——比我年长两岁、一个超龄了本不该参考的人。成绩单的出炉,让我陷入深深的彷徨。
面试的日子临近,我却始终在去与不去间徘徊。若是去了,该作何准备?是苦练口才、厚积知识,还是“寻关系”“走后门”?每日望着天上的流云,我问清风,问白云,也问自己:真的要离开耕耘了十五年的讲台吗?
那个周日的清晨,霞光万丈,我忽然将纷乱的思绪抛在脑后,毅然踏上了去吉首的火车。候车室里,我点燃一支烟。青烟袅袅升起,对面来了一对父女。小女孩忽然扯扯父亲的衣角说:“爸爸,对面是老师。”见父亲沉浸在自己的“银象”烟中不曾理会,她急得脸颊通红:“他是我们学校六年级老师!打球跳得高,跑得快!”此话一出,父亲这才慌忙起身招呼。推让间,那支带滤嘴的“银象”已塞入我手中,火苗在他护风的掌心里跃动。小女孩看着我们交换的烟卷,甜甜地笑了。那一刻,我忽然期待她快快长大,好让我能站在讲台上,传授她知识与做人的道理。
列车驶过熟悉的村庄,在利略站停了下来。我的教学生涯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里是泸溪最偏僻的解放岩乡(曾经的狗爬岩),我在此度过了七年青春。一声“老师!”将我从思绪中唤醒。青年站在面前,眼中闪着惊喜:“谭老师,还记得我吗?我是最顽皮捣蛋的王国华!”
“王国华?”我努力回忆,哦,那是我离开解放岩前教的最后一届六乙班学生。霎时间,多副熟悉的面孔涌现在眼前:负责任的班长杨万发,好问的向永忠,帅气的王维刚,还有张红艳、王金莲、王秀珍、杨言菊几个绽着乖巧笑脸的女生,前两年还到我家来过呢!我笑道:“你算不上顽皮捣蛋,只是活泼好动些。真正调皮的是张延坤和张延武那两个。”
“我那时学习不好,以为老师早把我忘了。”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忽然向同伴要了支烟,郑重地递给我:“老师,我会好好打工的!”他的手微微颤抖,那支烟承载着一个学生最笨拙却真挚的敬意。看着这个自称“最顽皮”的学生,我心中涌起满满的怜爱。学生记得我,我心里也一直装着他们。就是在这个车站,我曾逮住准备逃学去吉首的张延坤和张延武,让他们跑着回学校,我骑车在后面跟着,谁停下来就用车轮轻碰一下以示警告。想起当年他们乖乖认输写保证书的样子,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到了吉首站,站台上,我刚点燃烟,就见一个身影仓皇跑开。未及深思,却听见一声轻唤:“老师,烟。”转身看见张延坤——那个曾经最让我头疼的学生。你说他胆大吧,他见了我像老鼠见了猫;说他胆小吧,他曾公然逃过几次学。这个曾偷卖大米换钱去吉首玩、被我拧着耳朵追回学校的少年,如今已高我大半头。他低着头,双手捧着烟,一脸忐忑。
我没有立即接烟,轻声问道:“刚才跑开的是你?”
“是我,老师。我打工回来,在车上睡着了,错过利略站,现在返回去。看见您来了,我就跑了。”他如实回答,犹如当年犯错的小学生。
我心头不由一颤,生出一丝悔意——当年是否对他太过严厉?这是老天特意安排的重逢吧。为缓和气氛,我接过烟打趣道:“还怕老师提你耳朵?”
“我想给您买包烟。老师您说得对,我头脑聪明却浪费了天分,用错了地方,我后悔了。”他双手不时搓着,显得十分不好意思。
为打破尴尬,我玩笑道:“看来我提耳朵有功,你都给我发奖励了,要不让我再提一次?”
“好!”他顺从地把头歪到我跟前。
呜——火车进站的汽笛响起。我欣慰地伸手拂过他的耳际:“现在提不动喽!”提起地上的资料包的瞬间,心中涌起万千感慨。
回程的火车上,我摩挲着三包不同的烟。小女孩天性的敬爱,王国华笨拙的敬意,张延坤悔悟的敬重——这些突如其来的相遇,像是命运特意安排的启示。我终于明白,为何这些日子从未真正为面试焦虑,为何轻易就将考公务员的事抛之脑后。
后来,那位年长的兄弟问我为何不去面试,我只笑说怕失去兄弟。后来的我,在三尺讲台上又站了二十五个春秋。
如今回首,感谢那年夏天的三包烟,是它们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初心。那些纯真的笑容、笨拙的赠予、悔悟的目光,比任何东西都更珍贵——这就是我一个教书匠最富有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