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 瑞
父亲已经到了古稀之年,我原以为他不会再去摆摊了,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湘西的集市,依照农历,五天一场循环。初一,父亲去禾库;初二,他去腊尔山;初三,他前往山江;初四,他又奔向乾州;初五则赶吉信。父亲是苗族人,赶苗区的集市对他来说有一种亲切感,每次只要去赶集,他的眼神中都会流露出一种别样的神情。
父亲的摊位,在每个集市基本是固定的。中年时,身体健壮的他,在禾库收摊后把货物带回来,第二天又去赶腊尔山,场场如此。
父亲赶集卖的是农具、铁制品等五金之类。由于五金器具特别重,这几年父亲上了年纪,他便想到了一个办法,每一次赶集不再把货物带回家,而是在每个集市都有存放货物。这样相对压货要多些,集市也从原来的赶五个减到三个。其实我明白,父亲老了,他已经拿不动那么多货物了。
一次,我前往吉信去看望父亲。街上的两旁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卖水果的小贩用喇叭喊着:“新鲜的大苹果,又香又甜,不香不要钱,快来看看啊!”旁边的大妈也不甘示弱,扯着嗓子高喊:“早上才从园里摘的新鲜蔬菜,无农药,绿色环保食品,实惠又好吃!”人们摩肩接踵,小孩子手举着彩色的气球,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买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见面的寒暄声,连同车子的汽笛声交错在一起,奏响了乡村集市的欢快乐章,整个集市充满着生活的烟火气。
即使下起了雨,集市上的摊位都搭起了雨棚,也丝毫阻挡不了人们赶集的热情。
按照父亲说的地址,我沿着马路往市场方向走去。进入狭窄的小巷,那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路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清冷的光,顺着青石板路缓缓前行,到达一个小三岔路口。路口分出两条路,一条是错落有致的台阶,另一条是缓缓上坡的石板路。这条石板路是方便市场的商贩拉货上去的。他们有时忙着摆摊,于是就叫些帮工给挑货上去,帮工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扛着货物,在雨中穿梭忙碌,靠搬运东西来获取报酬;而另一条有台阶的路是通往信用社和中心完小。
父亲的摊位在一家老石房子前,那是一块不足四平方米的长方形平地。摊位上方扯起了一张大薄膜,四个角分别用绳子固定在房屋的角落。摊位上有斧头、镰刀、锄头、锯子、拐杖、刀具、钳子、铁锤、磨刀石等。锄头的式样就有七八种,挖土的、锄草的、有扁的、平的、宽的、窄的,菜刀有铁制的,也有不锈钢的,前前后后有三十几种款式。此时,父亲正拿起一把斧头,用指甲轻轻划过刃口,仔细检查着锋利程度,嘴里还不时念叨着工具的特点和用途,仿佛在和老朋友们对话。
我赶到的时候,乡亲们把父亲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当时正值农耕时节,买农具的人较多。
“老板,这把扁的锄头多少钱一把?”一个来自首云村的老农民,一只手将锄头握在空中,另一只手用斧头在旁边敲了敲,询问父亲。
“那个65元,您可真有眼力,昨晚我才从铁匠拿来200把,上个月定做的。”父亲一边忙着,一边整理被顾客翻乱的货物。他又主动拿起一把锄头,向顾客展示锄头的韧性,一边演示一边说道:“看看这锄头,用的都是上等钢材,用个几十年都没问题。”
“如若不小心弄缺口了包换么?”一位穿着朴素的大妈,手中拿着锄头,眼神里满是期待,急切地询问着父亲。父亲连忙回应:“大妹子,质量您放心,锄头要是有问题,随时拿回来换。”
在那个小小的摊位前,我静静地伫立着。雨水飘落,轻柔地跌落在摊位的薄膜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瞧见干瘦的父亲,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裹着雨衣。雨落在他身上,只见他眼神专注,右手握着一块干毛巾,动作迅速,擦拭着货物上的雨滴,紧接着伸出左手,将遮布用力往上拉一拉,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货物被打湿。
此时,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走到摊位前,拿起一把锯子,问道:“老板,这把锯子怎么卖?上次我到你这儿买的好用。一次被邻居借去用了,我忘记是谁了。”父亲不紧不慢地回答:“妹子,这个锯子是我自己精心加工的,要是不好用,你随时可拿回来换。”父亲全身心地忙着摊位上的生意,丝毫没有察觉到我。
我轻轻走上前去,陪着父亲一起守着摊位,热情地招呼着前来买东西的乡亲们。来买东西的大部分都是苗族同胞,从小生长在苗区的我,流利地用苗语和他们交流着,彼此交谈间弥漫着一份浓浓的亲切和信任。
到了十一点半时,摊位才渐渐清闲下来。父亲微微直起身子,缓缓抬起头,额头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亲切地问我:“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我看着父亲,心中一阵酸涩,回答道:“今天没课,我过来看看。”父亲听后,嘴角微微上扬,说道:“你看下要拿点什么东西回去,家里缺什么就拿什么。”每次到父亲的摊位,父亲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父亲的背已然深深佝偻了下去,仿佛一座老桥。两鬓的白发如霜。走路时,脚步已然有些蹒跚。我呆呆地望着父亲,心中满是心疼。
无法想象,曾经在我心中挺拔的父亲,究竟是怎样在这个不足四平方米的摊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支撑起我们的家。岁月像一位无情的雕刻家,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尤其是那一道道皱纹,纵横交错,记录着他一生的坎坷。
1978年,国家恢复高考。命运的齿轮就开始悄然转动。那时,因为身体原因,父亲错过了高考。随后,他在学校代了五年的课。再后来,父亲带着我们全家,到外祖母所在的寨子做农产品加工,在那里一住就是13年。那些年,每日清晨,天还未亮透,父亲就已起身,在那简陋的作坊里辛勤地打米、擀面条、榨油等,双手因长期劳作变得干裂粗糙。他赶着马车,驮着晒干的米粉,带着我,穿梭各个乡集市。
我读高中后,为了节约家庭开支,他又带我们全家毅然去县城租房,靠打家具供我们兄妹完成学业。
我和妹妹都成了家后,父亲也并没有闲下来,反而比以前更加踏实勤劳了。可他的背越发驼了,脚步也不再那么轻快,但他依然每天早早起床,去坚守摊位。我劝他:“爸,早点收摊回家吧,现在人都打工去了,有几个还在种庄稼?”他却挺直那不再挺拔的脊背,目光坚定地回答:“不种庄稼吃什么,还有些五、六十岁的老人正在做呢。”
如今父亲的摊位,生意没有以前好了。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外出务工,且许多庄稼人都习惯了现代化的农具,老一辈的手工制品很少有人使用。
父亲的摊位,已然成了一个时代的符号。
赶集的人有事没事总爱往父亲的摊位上跑,要么存放东西,要么就是找父亲聊天。或许,对父亲来说,赶集已是一种习惯。望着父亲在摊位前忙碌的身影,我的心中涌起无尽的心酸。那微微弯曲的脊背,承载的不只是生活的重担,更是对儿女们深沉的父爱。这份爱,如同岁月的美酒,在时光的沉淀下愈发醇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