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李代应 整理：黄海龙

在泸溪县达岚镇覃木阳村的荒岭深处，一座青石垒就、碑文残缺的坟冢虽然荒草湮覆、青苔漫漶，却依然昭示着墓主不一般的身份；山下竹园寨中，一座规模宏大的院子屋遗址依稀，断壁残垣默默诉说着昔日的荣光。寨上人说，这是寨上商贾李源均留下的印迹。——这是一个家族兴衰的注脚，也是一个乱世命运的缩影。

李源均是晚清中期达岚镇覃木阳一带有名的大商贾，在当地很有影响。当年，李源均为方便坐轿出行，给自己修了一条专用道，当地人称之为“抬轿路”。如今，走在这条路上，依稀能感觉到它当年的气派。纵观李源均的发家史，恰似湘西层峦叠嶂中蜿蜒的沅水，既有顺势而下的坦途，亦有暗礁密布的险滩。究其成功的经验，与他的勤劳节俭、聪明务实有关，他精于算计，深谙经营之道。而他之所以传奇落幕，是败于自身，重视硬件“堡垒”，而不知真正的“堡垒”是人心向背；更是败于那个时代，没有“大家”何来“小家”？

李源均的祖上世代务农，到了他父亲这一代靠着勤劳务实，已是殷实之家，非普通农家可比。李源均继承了这股家风。他富有经商头脑，靠着经商一步步把家族事业推到了辉煌的顶点。他起初在浦市镇做一点小生意，后来结识了一位老庚，两人性格相合、志趣相投，就想着合伙把生意做大。两人决定从辰河旁的铜湾镇收购白蜡，然后沿河而下跑长途到武汉做大买卖。那时，白蜡是军用物资，不愁销路，利润极丰。在跑了几次船之后，李源均赚得盆满钵满。然而，他也几次遭逢河上风浪、土匪骚扰等风险，虽然最终逢凶化吉，但他感到，在那样的世道跑长途做生意风险太大，遂想着改行。后来发生的事见证了李源均的明智。李源均的老庚没听进劝，最终在一次跑长途中被土匪砍杀在乱石滩。

李源均改行后，起初在辰溪县城开一家绸缎店；后来，在浦市镇又开一家百货店，生意越做越大，名声也越来越响。他一边做生意，一边大量购置田地，在辰溪县城的南庄坪、铜山坪，以及浦市镇的青草坪等地建了几个大田庄，覃木阳一带一半的田地被他收购了。他还一边放高利贷，一边做粮食生意，在秋收季节存粮，到农村五黄六月的时候卖粮，赚取高额差价。他在覃木阳村的竹园建了三栋风火墙院子屋，飞檐翘角、雕龙绣凤，十分气派。然而，他并不满足于此，把屋后一百多亩的荒山开垦出来，全种上梨树，还引进黄皮梨、面鹅梨、雪鹅梨、糖鹅梨等品种，该项收入已如寨上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寨上人见他种梨树发了财，也跟着种了起来，以至于这个地方一度名叫“鹅梨坪”。至此，李源均家境的兴盛，犹如烈火烹油。

俗话说：“贫穷自在，富贵多忧。”一天，李源均坐在屋门口的鹅梨树下与家人闲谈，谈到当时世事，想到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特别想到覃木阳村附近还盘踞着几股土匪，土匪不时四处杀人放火、掠夺钱财，他就胆战心惊、坐立不安，担心自家树大招风。后来，寨上叔侄爷们商量组建民团，李源均积极响应、大力支持。民团成立后，在村子通往辰溪县、麻阳县和泸溪县浦市镇三处大路旁的制高点，分别设立哨卡，每晚组织团丁轮流巡逻；还在新桥村寨后的“寨顶上”修筑了一栋土墙房子，在房子里面自制火药，以及土枪土炮，作为营盘。同时，李源均还组建了一支二三十人的护院队，购买了一挺机枪，以及民间自制的“抬炮”和“牛角炮”若干，在高墙大院内修筑枪眼、炮台等工事，以防范土匪、护卫家财。

做了这一切之后，李源均觉得还不够，认为在那乱世还要找一大靠山才行。李源均想啊想，突然想到湘西王陈渠珍镇压辰溪县土匪头子一事，觉得他可以信赖。李源均和儿子商量之后，遂带着帖子去凤凰拜见陈渠珍。幸得机缘，在陈渠珍一同窗的引荐下见到了他，在一番查证之后，陈渠珍决定对李源均提出的保良安民措施予以支持。据当地人讲，后来陈渠珍还送给李源均四支“汉阳造”硬火枪。回去后，李源均在寨上逢人便讲，他与陈渠珍有交情，大张旗鼓、大造声势，这也确实震慑了附近的土匪。自此，李源均在寨上进进出出时，就有趾高气扬、志得意满之象。“月满则亏，水满则盈。”李源均骨子里的心胸狭隘和商人重利意识，随着家业的做大，逐渐暴露了出来，也为他以后的没落留下了祸根。

《红楼梦》里有一句话：“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李源均自从得了陈渠珍的帮衬之后，就不大看得起寨上的叔侄爷们和那些民团，感觉自己就像土皇帝一样，他们就是散兵游勇。按照以往惯例，民团“合团”（每年年底民团团丁要聚会一次）费用都是由李源均承担。那年春节，吃了“合团饭”之后，李源均突然心生悔意，加之老婆天天在耳边吵闹，遂觉得不划算。于是，次日李源均找到族老、甲长，说上次办宴席的钱要按人头分摊，还从口袋里掏出了明细账目。族老先是一愣，然后生气道：“好，好，照你的办，你屋的事今后村里不管！”从此，寨上众事都把李源均撇在一边，李源均的事叔侄爷们也不管不问，裂痕由此形成。

李源均不知道的是，盘踞在长坪硬晒一带的土匪，早就对他的家财垂涎欲滴，只是慑于覃木阳村的团结，一直无从下手。听到李源均与族里闹矛盾的事，感觉机会来了。于是，土匪一番商量，定下一计。

他们趁李源均家招募女佣的机会，派一女人打入李家大院，探明路线以及枪炮数量、布防情况等，收集到的情报再由一名化作“箱担客”的土匪传回土匪老巢。1921年一个秋天的夜晚，正是荞麦成熟季节，土匪接到内线报告，李源均的“带枪家丁”去浦市镇上喝酒去了，觉得有机可乘，遂从广坪冲、凉坪冲分两路进攻李源均的院子屋。但是久攻不下，战斗中，李源均的一家丁打土炮打死了一名土匪头目，而土炮后坐力撞死了李源均的儿子。眼看天色渐渐变亮，远山露出朦胧的影子，土匪还没有攻下院子屋，遂心生一计，提出与李源均议和，要李源均给土匪提供一桶热水喝。那女子趁机打开大院门闩，叫家人送热水出门，土匪乘院门微开之际一拥而入，一路枪击刀砍，杀死砍伤了10多名家丁，院子里乱作一团，一屋人作鸟兽散，纷纷夺路而逃。李源均被土匪从“地楼板”下拖出，带至村后的一口塘处被枪击而亡，家财也被洗劫一空。从此，李源均家走向衰败。几个月后，陈渠珍得知消息，派遣一支部队进驻长坪一带，剿灭了这股土匪。

这位山乡传奇巨贾的落幕，告诉世人一个道理：再坚固的堡寨，也抵不过从内部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