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图湘

抗日烽火连天的1941年2月15日，我出生在保靖县城衙门口一家开锦果铺的人家。1945年9月，抗战胜利时，我4岁多。小时，我就认识了一件被群众称之为“警报口袋”的抗战物品。

这是一种棉质或麻质的圆桶状袋子。袋口折叠缝出半寸大小的一条管道，内穿一条布带，拉紧布带，可将袋口紧缩。这桶状袋子是空袭警报响起时，急急装进金银细软，拎起就走就跑的包装袋。因其盛取物品皆方便，抗战胜利后，仍流行于坊间。

小学发蒙那天，我扯着娘的衣襟，沿十字街往河码头去。快到下圈门口，看见右边一壁风火墙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有六个石灰做起的圆，上面各有一个饱满的方块字。娘教我认，教我念：永—远—不—买—日—货！我一字一字念了。这些字，我从此便刻骨铭心地记住了。

这里是通往保靖河码头的必经之地。历史上的那个年月，酉水河是湘西交通运输大动脉，保靖河码头是湘西交通要津，各种物资进出口集散之地，客商云集。这六字标语，便是小城不知名的文化志士刻录的，饱含着良苦用心，传递了小城与国家同频共振的风姿，全民团结同仇敌忾抗战到底的豪情壮志。

保靖的民间艺人也心怀民族大义。酉剧灯儿戏当年风靡一时，俚语谓之“玩蚌壳灯儿”。由一对青年男女分别扮蚌壳姑娘和打鱼郎，演一出朴素的爱情故事。上世纪七十年代因群众文化工作者的身份，我有幸接触到保靖丰富的地方戏曲，结识了保靖大批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老艺人王云川是保靖“玩蚌壳灯儿”的顶级人物。他告诉我，抗战时期保靖县成立了战时酉剧服务社，巡回城乡开展抗战宣传，鼓舞民众斗志。他们在“玩蚌壳灯儿”传统演唱词中，加上新内容。比如，蚌壳姑娘责怪打鱼郎：“你年轻力壮不抗日，你躲到屋里搞么子？”这份心系家国的添加词，不仅体现了保靖民间艺人的责任与担当，亦开创了保靖民间地方戏曲寓教于乐的新篇。

我的三舅告诉我，我的小舅舅当年上了抗战前线，从此杳无音信。我成为国家工作人员后，终于弄清楚了小舅舅的行踪。当年，他和保靖县二百余热血男儿，毅然决然加入抗日远征军，离乡背井，抗击日寇。抗战胜利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却再没能回归乡梓，永远地留在了缅北丛林，成为父老乡亲不朽的思念。八十多年过去了，在保靖人的记忆里，小舅舅他们仍然年轻英俊，血气方刚，气宇凛然。

我的内心，从此住进了未曾谋面的小舅舅。亦进驻了我有名有姓的幺叔、族兄和俵哥。1945年湘西会战大挫日本鬼子嚣张气焰的就有我的幺叔、族兄和俵哥们。是他们坚守在家门口，抛头颅洒热血，共同铸就了抗战史册上辉煌的一笔。

其实，保靖自古以来就有捍卫国家安危，彪炳千秋的人物，成为这方山水无法磨灭的记忆。我在翻阅此类记忆中，增见识，长志气，鼓干劲。

县城酉水大桥北，那条潺潺的溪流，几百年来无时不在讲述一则动人的故事。这条小溪名“艨艟溪”。艨艟，古代战船的称谓。明朝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这溪口的酉水河上多艘艨艟集结，土家族儿男启程抗击倭寇。嘉靖三十四年五月甲午，保靖州军民宣慰使彭荩臣的土兵与永顺土兵紧密配合，在王江泾（浙江省嘉兴县北三十里）同倭寇奋勇厮杀，歼敌三千，大获全胜，被《明史》誉为“东南战功第一”。保靖民众将这见证历史的小溪，唤“艨艟溪”。

我的心中也一直留存着其他的抗战记忆，因为有意义。比如，中学时代，与我朝夕相伴的那口钟。

那口钟悬挂在保靖民族中学校园的一棵树上，是半截炸弹壳，是日本鬼子作恶沅陵的一个实物。史料记载，1937年日寇飞机对沅陵狂轰滥炸，其中一枚炸弹落下来就是“哑巴弹”。新中国成立之初，保靖民中从沅陵援引这枚哑弹锯成的“钟”，逆酉水运来。每天晨昏，此钟便被敲响，指导师生起床上课下课睡觉，也激励着大家成长进步。其中就有从这里走出去的杨晴初。他大学毕业于工程物理系，1966年始任激光探测研究组负责人，研制出中国第一只激光固体探测器。2024年为我国探月火箭嫦娥六号安上“火眼金睛”，实现了人类月背取壤平安返回创举。

那口钟至今仍在，学校将其命名为“警世钟”，并在那棵大树下立石碑，刊了“言”。且录《警世钟》几行：

“……此钟有警，警钟长鸣。百年屈辱，永志刊铭。落后挨打，其景历历，其情殷殷。强我中华，富我国民，莘莘学子，牢记使命，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