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翊伦
中秋将至,街上已摆出售卖的灯笼,皆是电光扎制,五色绚烂。小孩子擎在手里,笑闹着穿梭,欢喜得紧。可我每见此景,总忍不住想起幼时祖父手制的柚子灯——那灯不甚亮,却裹着一层温润的光,轻轻照过一个又一个中秋夜。
祖父写得一手好字,亦擅雕刻。每逢中秋前三四日,他便特意往市集拣选柚子。这拣选颇有讲究:皮色要青黄相间,身形得饱满匀称,底部还需平整,方能稳稳立住。祖父总以手轻叩柚皮,辨那声响:声闷者皮厚,声空者皮薄。他从不选皮薄的,只挑皮稍厚的,说这样既易于雕刻,烛火也能多燃些时辰。
制灯多在午后。祖父搬一把藤椅,坐在院中老树下,小几上排开数把刻刀,宽窄不一,锋刃都磨得雪亮。他先将柚子反复洗净、擦干,再于顶端细细旋开一个圆盖,指尖小心地掏出内里的柚瓤。那柚瓤也不浪费,祖母会拿去制成糖渍柚皮,或是与蜂蜜同熬成膏,说能润秋日的燥气。
雕刻时,祖父总凝神屏息。他先拿墨笔在柚皮上勾勒图案,有时是玉兔捣药,双耳耷拉着憨态可掬;有时是嫦娥奔月,衣袂飘飘似要飞出皮面;最多的还是简单的缠枝花纹,一笔一画曲折有致。下刀时,他手腕极稳,刀尖轻轻嵌入皮肉,只听得细微的“沙沙”声。我总伏在小几旁,睁着眼睛看花纹慢慢显形,柚皮的清香混着墨汁的淡香,随秋风悄悄漫在院子里。
最难的是刻字。祖父常在灯壁一侧刻“人月两圆”,另一侧刻小楷家训。字极细小,得借放大镜才能看清每一笔的起落。他刻完总对着灯端详半晌,轻声说:“灯总要灭的,字却能印在心里。”我那时年纪小,听不懂这话里的分量,如今再想,才觉满是深意。
刻毕,祖父用麻绳系住柚盖,在灯身四围穿好小孔,再悬上一根细竹挑。灯里安个小烛台,用铁钉牢牢固定。到了夜里,点燃蜡烛,合上圆盖,光便从镂空的花纹里透出来,柔和又朦胧,远不似电灯那般刺目。烛影轻轻摇曳,墙上便投出放大数倍的图案,玉兔似在捣药,缠枝似在生长,栩栩如生。
中秋之夜,家家户户都悬着灯。可柚子灯终究不同纸灯,烛火只能维持三两时辰。祖父总待月亮升到中天,才亲手点燃灯芯。一家老小围坐在院中,分食着切开的月饼,闲话家常。那盏柚灯放在石桌上,被夜风拂得缓缓转动,光影在地上流转,映着每个人的脸。祖父这时最是沉默,只捻着胡须望着灯,眼里似有两簇小小的火焰,跟着烛火轻轻跳动。
后来过了许多年,我才慢慢悟出祖父制灯的深意。他曾历经离乱,比谁都懂团圆的不易,便以这易逝的柚灯,暗喻人世好景难长,要我们好好珍惜当下的相聚。那灯燃至夜半,烛火尽了便自灭,却留下满室的柚香,久久不散。
如今每到中秋,我仍会买一只柚子。虽不再刻灯,却总要捧着柚子在院中坐一会儿。月色如水般洒下来,恍惚间,竟像又见那盏柚灯在黑暗里亮起,慢慢旋转着,投出斑驳的花影,一如旧时模样。
人间事事皆会消磨殆尽,唯有记忆里的那缕清香、那片微光,还和从前一样。柚灯终会熄灭,可记忆中的光,竟足以照亮往后这许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