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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01日

恰似故人归

方君才

夏雨初歇,乌鸫第一声啼鸣汇成乐音,从吉首市北郊的林子里冒出来。上佬寨的时光慢了下来,仿佛大自然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飞蓬花悄然绽放,一簇簇、一丛丛洒落山野。

对于外乡人来说,上佬寨寂寂无名。若偶有小酌,反而早就知晓山寨那汪汩汩流淌的三眼泉,以及被这泉水滋养的酒鬼酒公司,馥郁香裹挟着糯米与高粱的甜涩,漫过整座山寨上空,酿成了一杯剔透的琥珀光。

只有静下心,打开历史卷秩,方知上佬寨是明代湘西教育家吴鹤的故里。明正德六年(1511),王阳明从贵州赴任江西庐陵知县,途经湘西辰州(今沅陵县)虎溪山受邀设坛讲学,吴鹤虔诚拜师,随师辗转江西,尽得阳明心学嫡传。因淡泊仕途,遂返乡在上佬寨、司马溪、三岔坪等地设塾蒙学,后又在东门坡鳌鱼峰开办学馆,广育桃李,开化苗疆,终成一方大儒。鳌鱼峰上的学馆正是潕溪书院前身,书院门柱两侧仍悬挂着先生所撰楹联:读法书畏刑,读兵书畏战,读儒书刑战不畏;耕尧田忧水,耕舜田忧旱,耕砚田水旱无忧。笔落惊风动雨,气势雄浑,恰如一把智慧的铜匙,开启了五百年前湘西大地的文脉长卷,让无数苗乡少年在《论语》《孟子》的典籍里,触摸到了更为广远的天地。

去上佬寨,注定是一场朝圣之旅。山风习习,将心灵涤荡得澄澈通透。

一路攀爬,待到了响岩山顶,绕过一畦落花生园圃,见得一座寺庙掩映在青石林中。寺曰宝峰,却无主持修行,倒不显得十分破败。檐角蛛网下,有信士供奉的香火余烬,让人恍惚间还能窥见少年吴鹤曾于此夤夜青灯,抄经换钱。宝峰寺前青石形态各异,或横卧如貔貅蹲踞,或耸立如思者静默,更有石柱中空如瓮,叩击犹似钟鼓,万马千军。想必当年那个清矍的书生,也曾在此屏息聆听山风和青石私语,苦苦探寻命运的禅意。

出得寺来,上佬寨在群山环抱中若隐若现,炊烟从青瓦小楼袅袅飘出。乡间自有景致可赏:一只母鸡“咯咯咯”带着出壳不久的小鸡从竹篱钻了出来,利爪往后轻快刨土,枯叶与泥块翻涌间,虫子纷纷逃窜,鸡娃们“叽叽喳喳”扑棱着翅膀争相啄食;一匹褐色的骡子拴在路旁凉亭,虽不畏囿于方寸之地,却不堪蚊虫叮咬,不安分地撅蹄子、甩尾巴,像极在妥协与不甘中撕扯的我们;吃罢早饭的农人也不掩门,背着菜枯肥,扛起锄头径直去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这是上佬寨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

庭前的枇杷熟了,落了一树雀儿。纳鞋的大娘坐在树下,拿锥子在鬓发擦拭一下,然后引针将麻绳穿了过去。她也不撵雀,像是告诉自己又像是告诉那一树的雀:“这树枇杷,雀儿吃一半,人吃一半。”简简单单一句话,道出了村庄与万物共处的朴素哲学。

“大娘,纳鞋给谁穿噢?”我讷讷搭讪。

“老头子没了,女儿嫁了人,哪个还穿布鞋哟。”大娘拢了拢头发,起身招呼,“阿佬,你吃枇杷,这枇杷甜哩,伸手可摘。”

我摆手,连称不要,又好奇地打听,“既然都不穿,你老人家还纳鞋底搞么子?”

“一针一线补生活……”大娘笑着,阳光洒落,在她布满褶子的脸上投下斑驳树影。我问大娘晓不晓得吴鹤,她将鞋样放在竹篮里,说晓得、晓得,是个教娃娃的先生!我又问上佬寨八景在哪里?她摇摇头,自然,庠生吴自强《登吊王城观八景》的“尝登司马吊王城,环顾家山大有情。仙鼻龙唇拖霭秀,笔峰砚井锁烟明。神鱼作雾天将雨,道洞生烟雾欲晴。最是妖桐无个事,箫吹古调乱书声”,更是她生命之外的生活。

在大娘的眼里,上佬寨是个岩窠窠,她在这里种田种土、缝衣做鞋大半生,以前辛劳所得全家吃不饱,现在岩窠窠养人了,却再无从前味。

老一辈总会把儿子儿媳的家当作自己的家,理所应当,无拘无束。可并不认为女儿的家,就是自己的家,会不自觉地拉开距离。大娘说老伴走了,女儿是客,隔三岔五省亲来就很不错。她自然不会到女儿的家里去住,一个人的乡土便生出了许多苦。

老年人安土重迁,亲情并不是吸引他们的唯一理由,反而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倒是老家熟知的人和事,能给她些许安慰。毕竟,年岁摆在那里,她已没有足够精力去适应新的生活,余生的裂缝只有靠自己缝补。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应该,或者不应该,不是所有鸡毛掸都可以拂得去生活的灰。这是几千年传统文化所决定的,让人无可奈何。

就像我们总是想要寻找精神食粮,填补无以填补的虚空,踏遍茫茫无边的响岩山,却终究难觅吴鹤先生的踪迹。上佬寨喂养先生的灵魂,又容纳他老去的躯壳。事实上,五百年沧海桑田,他早已和尘土化为一起。我想,这漫山遍野的植被中,一定有株青竹是他,君子傲骨,守一身劲节。

上佬寨不过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村落。

好在,这里没有蜂拥而至的游客,没有商业化的叫卖声,只有花鸟虫鱼和一山的好空气。

因为脚下的水泥路过于平整,走起来总是不太自如。故而尽量朝着裸露的红土行走,踏实,接地气。同行之人一路交谈,无非是做人,无非是行事,或者也说黄庭坚的《薄薄酒二章》,“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可是,世上又有几人愿意,几人能看透?抵上佬寨水库时,已是山重水复。

山雨过后的水塘有些浑浊,不过我喜欢。有人乐山,有人乐水的。这面水镜翻涌的细密涟漪,散发着山泥和水草的气息,倒比平日里的澄澈更显野趣;几羽大鹅四处游弋,蹼掌划开浮萍,惊起一尾银鳞跃出水面,又“扑通”坠入水波里。然而,对岸的钓者却不为所动,像入定的老僧;水面窜来一群小鱼,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我第一次见到亲吻鱼,两条鱼互相追逐,寻找到对方后不断亲嘴。后来才知道,这并不是相爱,而是竞争和厮杀。原来,亲吻不是对所有生物来说,都代表爱情;也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有意义。

下得山去,已是黄昏。扑鼻而来的依然是那酒香,在酒厂务工的上佬寨人和在市里读书的孩子开始放学回家。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这大山里的学校,和吴鹤先生创办的上佬私塾一样,都慢慢消散在尘埃。离开时,山上刚好起风,吹乱天边云。

那云,像一个人,像那个明朝的书生,一身青衫,踏云归来,又踏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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