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老王退休后,每天黄昏,都会沿着护城河散步。这条路他走了三年,熟悉每一块青石板的纹路,一如熟悉自己手心的掌纹。
这天,老王在河边散步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桥洞边来了一位年轻的歌手,每天雷打不动地从黄昏唱到夜里十点,斜抱着一把吉他,自弹自唱。老王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似乎突然就出现在这了。
老王看他的第一眼,感觉他就像河边一只优雅而孤独的白鹤。他修长的身形裹在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里,一袭灰白的披风蝴蝶般翻卷着,脚上的白色跑鞋磨损得厉害,头发随着音乐节奏在晚风中飘动。他的面前,敞开的琴盒里散落着零星的纸币,花花绿绿的像是随意撒下的开心种子。
老王停下了脚步,是因为歌声,更是因为那双眼睛。那歌声像泉水一样清凉、透明,时而激越高亢,时而轻盈欢快,时而激情如火,时而平静如水;那眼睛,即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里面的光芒依然清晰可见,似乎在燃烧、跳跃。夜的河流上,流淌着梦一样闪光的星粒。
这以后,老王每天去河边散步的时候,都会在桥边坐坐,听他唱歌。旁边的柳树一片墨绿,划过头顶幽蓝的天幕,广阔无垠。老王留意到,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对那些过往的人群也好,散落在空盒外的零碎纸币也好,似乎什么也不在意,只有他的头发在月光下甩动着。有时,恶作剧的孩子朝碗里扔石子,他似乎也没有察觉,仿佛那些声响也是演出的一部分。
一个周末,老王一如既往坐在桥边那棵柳树下时,看见两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在玩投纸币的游戏,纸币被折成飞机状,飞往他面前的琴盒里,散落了一地,被风卷着打旋儿。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乞丐蹒跚而来,并颤巍巍地拾起那些纸币远去。他依然微闭着眼歌唱,弹着吉他,脸上毫无波澜。
老王刚想提醒他,却又欲言又止,“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老王心里想着,看见他收拾好行囊,还有那把吉他,似风一样飘远,夜色里,灰白的披风如飘飞的蝶。
老王一直有一个想法,想剃一个光头,但至今都没有成行。上小学的时候,刚进校园,学校就宣布了纪律:“不得穿奇装异服,不得剪奇异发型。”这下子掐断了老王刚萌芽的想法。后来进了单位,领导旁敲侧击地说,要注意单位形象,注意影响。当时还是小王的他,这个念头又一下子就蔫了。再后来,老王谈了恋爱,就更不敢有剃光头的想法了。那以后,老王被老婆管着,顾忌着到校园接孙儿的影响,就一直没剪成光头。
老王一直想着小时候剃光头时那种清清爽爽、利利索索的感觉,常摸着自己的头发想:“什么时候,才能够剪一个自己喜欢的光头呢?”
再次经过桥洞时,老王带了两罐啤酒。歌手接过,小心地拉开拉环,两人在月光下对饮。“以前,我是地质队员。”老王突然说,“在戈壁滩上,我总喜欢一个人唱歌,对着天地唱,对着化石唱,那种风一样的感觉真好。”
“那您曾找到过什么?”歌手眼睛亮了起来。
“一亿五千年前的树叶化石。捧在手里时,觉得时间不过是首循环播放的歌。”
然后,两人沉默地喝着酒。当最后一口啤酒喝完时,歌手轻声说:“我父亲也曾是地质队员。他总说,有些人注定要流浪,就像地壳永远在移动。”
老王凝视着年轻歌手被月光勾勒的侧脸,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流浪——不是无家可归,而是把整个天地当作故乡。
“我为您唱一首歌吧。”歌手看着老王,老王点了点头。他把琴弦轻微地调了一个音,前奏响起时,老王听出那是一首熟悉的旋律,是他年轻时每天都喜欢哼唱的一首歌。
月光淌在河流上,也淌在老王的脸上。
“我要走了。”歌手说。
老王摸摸自己的头发,笑了:“替我去看看那里的星空。”
“一定。”歌手背起吉他,最后看了眼桥洞,他的目光如月光一样宁静。
第二天,桥洞空了。可在原来歌手站立的地方,有人在岩壁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每一个不曾歌唱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河水悄然流走,带走了时光。但有一种声音注定能穿越时光的岩层,抵达能够听得见它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