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必龙

1980年7月5日，我换上了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将五块钱仔细揣进衣兜，又把一支钢笔郑重别在胸前，匆匆赶上了开往浦市的班车。我是去找在浦市工作的叔叔求助的——而兜里的那五块钱，根本不够支撑高考这五天的花销。

上车时还红日高照，下车时却迎上一场滂沱大雨。有伞的人走了，附近躲雨的人等雨稍小也冒雨离去。只剩我独自守在门口，迟迟不敢动弹——衣服若淋湿了，我并没有可替换的。

可老天像故意捉弄我似的。每次眼看雨要停了，我刚迈出一步，一个炸雷劈下来，吓得我慌忙缩回身子。反复几次，我终于忍不住埋怨：老天啊，求你发发慈悲，快让雨停吧，我赶着去参加高考，这紧要关头可不能生病呀。

我的祈祷毫无作用，雨势反而愈发猛烈。天色渐暗，我别无选择，只能咬牙冲进雨幕。雷声震耳、大雨倾盆，浑身湿透的我，狼狈得像一只失魂落魄的落汤鸡。

第二天醒来，头就有些发沉，但我没告诉叔叔。吃过早饭，他塞给我两块钱，我便赶往汽车站，坐班车去县城。下车时，头晕得更厉害，原以为是晕车，我强忍着不适，直奔工农兵旅社去找老师和同学。到了地方，班主任让我先去前台找徐会计登记交费。

徐会计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齐耳短发，面容白皙温柔，双眼黑亮含笑，让人一看就心生亲切。她耐心地问了我的姓名和年龄，仔细说明住宿费和餐费标准。我暗自盘算着，身上的钱只够吃全素的套餐，便如实告诉了她。听后，她投来一道同情的目光，随即低头开票。

我接过收据正要离开，她突然起身拉住我。我吓了一跳，惴惴不安地望着她，心里七上八下：钱也交了，也没算错，我什么都没做啊？只见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自语道：“嗯，是发烧了。”

我也抬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有点烫。徐会计笑着责怪：“你这孩子，自己发烧都不知道？得赶紧去医院，不然明天考试怎么办？”

我连声道好，心里却一片苦涩：现在哪还有多余的钱去医院？只能祈求老天别让我烧得更厉害。

第一天考试，上午尚且能勉强撑过去，下午却突然发起了高烧。头昏脑胀的我，数学公式定理全忘光了，只能稀里糊涂地应付完卷子。

回到旅社，徐会计一眼便看出我不对劲，把我叫到跟前厉声责备：“你是真不把自己当回事！这状态还考什么试！你不是还想靠这三天改变命运吗？就不怕辜负父母的期望吗？”

一声声责骂并没让我反感，反而像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忽然想起八岁那年我不肯上学，母亲用竹条抽打我的双脚，逼我跌跌撞撞跑进学校的情景。母亲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养儿不读书，犹如养头猪。”徐会计不也正是这般爱之深、责之切吗？我还有什么可隐瞒？只好感激又委屈地如实相告：“我……我只剩下回家的车费了。”

徐会计愣住了半晌，长长地“唉——”了一声，眼神软了下来，怜爱地望着低头潸然落泪的我。她拍拍我的肩：“先去吃饭，吃完再来找我。”

吃完饭，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前台。

她果然坐在那里等着我。开门让我进去，示意我坐在她早已备好的小凳上背对着她坐下。她从抽屉里取出一盒清凉油，用手指蘸了些，轻轻涂在我的额头和太阳穴上，然后屈起食指，从我额心向两侧缓缓刮拭。刮一阵、涂一次，反复几次后，又用拇指轻揉我的太阳穴。她一边刮揉，一边和我聊着天。在得知我十二岁时母亲意外离世时，她伤感地说：“可怜的孩子，希望这几天能让你走出苦海。”停下手里的动作后，她叮嘱道：“晚上若还不退烧，再来找我。”

我泪如雨下，当即只觉得浑身骤然轻松，仿佛病已痊愈。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哽咽着道出两个字：“谢谢。”

当晚，烧果然退了。第二天早晨，徐会计还特意来看我，摸了摸我的额头，确认不再发热后，才放心地笑着嘱咐我好好考试。

可老天还是与我开起了玩笑，上午考试还顺利，下午高烧又卷土重来。我再度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地熬到交卷。走出考场，临近旅社，我强装镇定，不想让徐会计察觉出来。

可一进门，她就立刻叫住我。先问考试情况，又担忧地喃喃：“怎么又发烧了？”并还是要我饭后去找她。

饭后我径直前去。她一边为我刮擦额头，一边聊起了我的学习。当我骄傲地说我一直是第一名时，她十分欣慰，连连夸我有志气。最后还打趣道：“看来你这次是有希望的，就怕将来读了大学，忘了我给你刮过头哟。”

我心底流泪，嘴上却认真道：“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您。”这不只是一句话，更是我内心真实的愿望：即便这次考不上，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徐会计，如孝敬母亲一般孝敬她。

尽管天公不作美，却有徐会计无疆的大爱庇护。最终我以三分之差未能踏入大学，但幸运地考入了中等师范学校。

毕业后，我到县教育局报到，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四十元。我花了一半工资买了一份薄礼，满心欢喜赶到工农兵旅社。走进大门，前台却不见那熟悉的身影。一问才知，徐会计不久前调回老家邵阳了。

我沮丧万分，带着遗憾，昏昏沉沉地走出旅社。

“轰隆隆——哗啦啦——”忽然天降大雨。霎时一股积压的无名火猛地涌上心头，我仰天怒视，心里愤恨道：老天，明知我今天心里悲苦，偏要在伤口撒盐，在心头烙下痛苦的回忆。那今天我就跟你杠上了，我不躲也不跑，倒要看你还能下多久！

雷声轰鸣、大雨如泼，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目不转睛地望向天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身影：齐耳短发，面容慈祥，双眼含笑，手里还拿着一盒清凉油……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那身影又迅速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

自那以后，每当阴云密布，无论我在家还是在外，都会驻足仰望，试图再一次凝视那雨中的身影，凝视那份永存于记忆深处、如慈母般温暖的无疆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