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杨 杨 垂

多年未整理的两个旧箱子，在一次偶然的搬动中被打开。其中，一本血红色封皮的《起义人员证明书》蓦然映入眼帘——中国人民解放军广州军区颁发。封皮正中已泛白，并有一片深色印记，似是经年拇指摩挲所留。内页写道：“熊楚礼同志，原系国民党零陵专署修械所上尉事务员，于一九四九年十月在道县参加起义。”我一眼认出那是“太太”的名字，急忙告诉表哥：“我找到了‘太太’的东西！就是那个身上有‘弹花’、总给我们讲打仗故事的‘太太’！”

“太太”，是凤凰土话中对曾祖辈的称呼，他是我外婆的叔叔。那时候我还小，总是和表哥们围坐在“太太”身旁，听他讲故事。在我的印象中，“太太”不光腿上有“弹花”，腹部也有子弹留下的伤疤。每回讲故事前，他总先唱军歌，再教我们打军拳。我们一群孩子围坐一旁，听完故事便争相去摸他腿上的伤疤，仿佛如此便能窥见那段烽火岁月。

得知找到“太太”的遗物，表哥特地赶来，还带来一些资料与一本离休证。为拼凑出“太太”更完整的生平，我们走访了档案馆、民政局、退役军人事务局、统战部、老干部局，问遍亲友，最终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历史，渐渐清晰。

“太太”名叫熊楚礼，又名熊楚里，1916年5月生于湘西凤凰，早年得入黄埔军校学习。后任国民党128师某团连长。1937年随顾家齐部赴嘉善阻击日军，掩护上海、南京撤退。他在战斗中击毙数名日军，身中多弹，腹部被贯穿，后转入后方疗养。再后来，“太太”调至零陵专署修械所任上尉事务员。1949年10月在道县起义，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6军137师。1952年随军入朝参加抗美援朝，任后勤部科员。2008年深秋，“太太”在凤凰去世，享年92岁。

尤其令人动容的是，由于早年在战斗中受伤，“太太”失去生育能力，此生没有儿女。他一生没有积蓄，因为除去生活费以外，他把所有的钱都用来资助贫困人家的小孩读书，其中有街坊邻居，也有农村的，有十来人之多。

母亲说，搬家前曾有一封南京军区来信，可惜现已遗失。家中长辈皆言“‘太太’不是一般人物”：去世时大家为他洗身，见浑身至少六处枪伤。他是一位经历枪林弹雨的英雄！可这样一个人，能找到的记载太少，事迹也只剩下零碎片段。我多想回到三十年前，录下他的声音，拍下他的影像，将那一段铁血故事完整存留。

我们查找了很多关于嘉善战役的文章。1937年11月8日，驻防在浙东沿海及定海各岛的128师，高唱《勉我抗日兄弟》的军歌，从宁波奔赴嘉善前线阻击日寇。128师全师编制2旅4团，5800多人，官兵基本上是凤凰子弟，因此128师又被称为湘西“筸子军”。在浙江嘉善，“筸子军”与号称“丛林战之王”的日军第18师团激战七天七夜。日军步兵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我军发起集团式进攻……

装备落后的128师的官兵们置身于残酷的战斗中，除了面临死亡之外，还要经受饥饿和寒冷的折磨。“炮弹儿飞来，莫回避！我们肝脑涂地也愿意！”正如128师军歌中所唱得那样，5800多名湘西男儿以霸蛮的毅力和血肉之躯坚守嘉善七日，为上海守军撤退赢得宝贵的时间。日军第18师团自金山卫登陆以来，第一次被中国军队打败。在七昼夜的嘉善阻击战中，128师为国牺牲的官兵，有姓名可考的有1585人，生死不明的有145人，还有许多无名英雄，共计2600余人，全师连以上军官伤亡过半，当时的凤凰城几乎家家挂白幡、户户戴白帕，场面何其悲壮。

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像“太太”一样的战士还有很多，外婆的弟弟也是参军后音讯全无。相比之下，“太太”已属幸运——他活着归来，还能向后辈讲述过往，安度晚年。

受“太太”影响，我和表哥从小立志参军。送兵那天，“太太”对表哥说：“努努（弟弟），如今枪交到你手，可不能做逃兵啊。”后来他对我也说了同样的话。

如今重抚遗物，翻阅史料，才如此真切地感到：眼下我们所拥有的和平，无不是先辈们以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为让后辈记住家中曾有这样一位英雄，我和表哥把孩子们叫到身边，学着“太太”当年的样子，讲述他所经历的战火。表哥尽力还原：“当时大家都在往前冲，子弹嗖嗖地响，有人喊叫，有人倒下……”可没有“弹花”可触摸，没有亲身经历的震撼，孩子们听了一会儿便吵着要看电视——正如当年的我。因此我决定写下这篇文章。只为一个目的：不让我的“太太”被时间遗忘。

记住历史，是一种守护，也是一种传承。我们能做的，唯有多了解、多传播，让无数如“太太”一般的英雄，不被湮没于岁月之中，永远活在后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