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哲凯

岁岁中秋，今又中秋。朋友圈里满溢着团圆与思念，如绵绵秋雨，将我的心浸得湿漉漉的。在这个人人言说团圆的日子里，我格外想念您——离开我已近两年的父亲。

说来也怪，我这般想念您，您却极少入我梦。转念一想，这倒像极了您的性子：一辈子不愿打扰任何人，连儿子的梦境，都不忍轻易踏足。

您这一生，活得太厚道。至今记得那回，您帮村里红白喜事记人情账，账目怎么也平不了，偏偏少了二百块钱。那一夜，您在床上翻来覆去；天刚蒙蒙亮，竟悄悄从自己兜里掏钱补了上去。母亲后来念叨您傻，您只低声嗫嚅：“总不能让主人家吃亏，兴许……是我记错了。”您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吃暗亏，也不愿旁人有半分为难。

可命运偏要捉弄好人。晚年时，您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那个曾为生活四处奔波的您，渐渐连回家的路都认不清；痛风的折磨，更让您步履蹒跚。最让我心酸的，是最后那近一年——您开始控制不住地尿床、尿裤子。

如今回想，这竟是命运予我的一份苦涩恩典。那时我正好在老家附近驻村，工作地点离得近，一有空闲便赶回去，为您擦洗身子，换下弄脏的衣裤，再一件件亲手洗净。

起初我自然是耐心的，可当同样的情景日复一日上演，面对您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茫然无措的神情，我的语气终究带上了不耐烦。会不自觉地皱眉，动作也变得粗重。您从不辩解，只是愈发沉默。

身为人父的我本该懂得：儿女对父母的耐心，比起父母曾给我们的爱，何其浅薄。父母用无尽的耐心，教我们吃饭穿衣、走路说话，陪我们熬过所有的懵懂与狼狈；可当他们老去，需要我们反哺时，我们却常常连一点异味、些许麻烦都无法坦然承受。

父亲，那时我皱着眉清洗的身体，曾是欢天喜地将我高高举起的肩膀；我带着怨气擦拭的双腿，曾是年轻时驮我走过无数山路的脊梁。想到这里，羞愧便如深秋的风，凉彻心扉。

《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的养育之恩，如天之高、海之阔，我们终其一生，又能偿还几分？我们自以为的“床前尽孝”，往往掺杂着生活的疲惫与情绪的杂质，远不及他们给予我们的那份纯粹、不计回报的爱。

秋风又起，屋前老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我却再也没有机会，为您换上一件干净温暖的衣裳了。

但或许，怀念本身就是跨越时空的连接。在这个所有中国人都在追忆亲人的日子里，我终于明白：您不是不愿入我梦，而是将那份忠厚延续到了生命终点之后——您怕惊扰我，怕增添我哪怕一丝梦中的负担。

父亲，愿您在另一个世界身体康健，无病无痛，也不必再委屈自己，去补任何一笔账。至于我心中的那点愧疚，就让它留在心底吧——它会时时提醒我，如何做个更宽容的父亲，如何做个更懂得珍惜眼前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