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高 翔
大姨脑梗卧床后,吵着要到窗前坐坐。
坐就坐吧。我搬来椅子,双手架在她腋下往上使劲托,顺势将她的身子移到靠椅上。她左手本就疼,一提一移间难免碰到,那张皱巴巴的脸,便扭曲好一阵子……一阵忙乱后,大姨总算坐到了窗前,可没坐多久,身子就开始颤抖,头颅像秋风里的瓜似的晃。我又得手忙脚乱一通,她的脸再扭曲一阵,好半天才算在床上安顿下来。
“姨,您坐不了多久,碰着手又疼,躺着不是更好?”
“想看……看看窗外……”大姨自去年脑梗后,说话一直不流畅。
可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呢?近处院子里,无非是一根晾衣篙;远处,无非是稻田与远山。但大姨每次临窗,都会沉进窗外的风景里。有时,院子的晾衣篙上停着只红蜻蜓,透明翅膀一翕一合,她会艰难地歪过头,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是阳咪咪!”脸上满是新奇与兴奋。有时,望着远处淡蓝色的远山背景里,一群白鹤像水波般起伏,下面有米粒大的人影踽踽而行,她会使劲揉眼睛,说那是白烟在飘、是蚂蚁在爬,语气里满是“真好看”的赞叹……
自生病后,屋子就成了困住大姨的笼子。她的活动范围缩在床头与窗户之间,每日往返这两点一线,都得靠人搬移。对她而言,凭自己的力气走出这笼子,早已是奢望。
一日之中,大姨最期待的,便是临窗小坐的时光。她静坐窗前,目光流连于窗外的日头、繁花、翩跹的蝴蝶与往来人影,常按捺不住喜悦,发出阵阵兴奋的呢喃:“二佬,我……我等下个月,就可以出去走走不?”对大姨来说,窗外有她的风景,更藏着她的渴望。
而就在大姨窗前张望时,我一个人蹲在窗外,一边听着她嗯嗯啊啊的自言自语,一边默默望着远山。想起大姨命运坎坷,不仅手脚残疾,还一生孤寡、无人依靠。父母在世时一直照料她,他们相继去世后,这份责任便落到了我和弟弟肩上。去年冬天大姨病倒,彻底失去了自理能力——翻身、抬腿、喝水、上厕所,都得人帮忙,照护她的担子,前几个月压在弟弟身上,他被折腾得直喊累,如今换成了我。
可照顾病人哪是件轻松事?你就像个陀螺,必须以病人为中心,以她呼叫声的距离为半径,不停地转、不停地转。她要喝水,一会儿要冷水,一会儿要热水,一会儿只喝小半口,一会儿又说一杯没够;她想挪挪身子,一会儿嫌脚伸着不舒服,一会儿又嫌脚弓着难受;她要上厕所,喝水多了间隔短,喝水少了间隔也短;吃饭时要坐起来,有时坐不稳,有时又……你前前后后转着,进进出出忙,日日夜夜被折腾。稍不留意,她不是喝水弄湿了被子,就是大便弄脏了毯子,你又得忙着清洗……整个人的神经都围着病人的吃喝拉撒转,明明有脚,却哪儿也去不了——你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哪怕思绪想挣扎着飘远,她一声呻吟,就把你拉回现实。
在这样的困境里,何时才能突围?
好在,大姨临窗凝望时,我有了放空自己的机会——那是沉闷日子里不小心裂开的一丝缝隙。在这缝隙里,我能发会儿呆,想起上半年计划好的:到山那边的桑植县,沿澧水溯源远行。可人生的行程,总不按计划走。我望着故乡的一脉高山——那成了我的“窗框”,想象自己驾着车到了朋友说过的长潭坪:河水深碧,两岸人家像蘑菇似的夹岸而生;又到了夹石河:两岸石壁夹河而立,像在彼此虎视,一条挂壁公路在险崖绝壁间穿行……就这么着,我的心神陷进“窗外”,替双脚完成了一趟远行。
正想得出神,临窗的大姨又说起院子里晾衣篙上的蜻蜓:“阳咪咪,它……它它它……”语气里满是激动。那一刻,大姨的窗外风景与我的窗外风景,在我脑海里不断重叠纠缠:一会儿她的风景清晰些,一会儿我的风景清晰些。
困在各自困境里的两代平凡人,都沉进了这“窗外”,也沉进了生命深处对自由与远方的渴望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