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吴军
栾树是一首诗,不必等到秋深才读出动人风雅——其实这首诗在夏日便已起笔。盛夏时节,栾树羽状的细叶蓊蓊郁郁团成一片云,浓荫泼洒下来,先让人心底静了三分。待七月流火,它便不慌不忙从枝叶间捧出一簇簇鹅黄小花,碎碎的、茸茸的,像江南女子衫子上隐着的绣样,不争不抢,却把清甜气息融在风里,成了无声的吟唱。
这时节的风,带着些微醺的醉意。从栾树下走过,细小的落花常沾衣不湿,只留一缕极淡的香,像一声轻柔的叹息,倏忽便散了。可栾树真正的热闹还在后头:花事将尽时,三瓣合拢的小蒴果涨满汁水,先漫上一抹胭脂红,浅浅的,如少女贪杯后颊边的红晕。这红一日深过一日,终成茜素般的霞色,一团团、一簇簇烧在绿云之上,那份明艳烂漫,是任谁也模仿不来的风华。
我总爱在午后搬把竹椅坐在栾树下,看阳光透过叶子筛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在地上晃晃地动,像流动的碎金。周遭是静的,唯有风过处,枝叶摇曳出细雨似的沙沙声,满树红果便在这光影与风声里,静默地绚烂着。这红不像枫叶经霜后的凛冽,是温润饱满的色彩,带着生命的暖意——仿佛积攒了整个夏天的阳光,终于在此刻酣畅吐露。这般光景,很容易勾人想起旧事,想起那些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时光。
栾树原是古中国人的旧相识。《山海经·大荒南经》中早有记载:“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栾,黄木,赤枝,青叶。群帝焉取药”,那时它便与云雾雨露、大禹传说相伴,连群帝都曾在此取药,自带几分神秘的神性。到了宋代,科学家沈括还在《梦溪笔谈》里细细分辨过栾树的种类,可见它自古便受文人关注,风雅是有迹可循的。
望着栾树,我忽然想起司马相如《上林赋》里“华枫枰栌”的绚烂句子——虽未直言栾树,可那份林木蓊郁、嘉卉纷披的气象,想来是相通的。古人笔下的繁华与幽静,竟借着这一树红果,遥遥接上了气脉。
这般想着,眼前的栾树仿佛成了一卷徐徐展开的册页:羽状细叶是工笔细描,明艳红果是泼彩写意,其间还流淌着千年文墨的香。于是觉得,自己在栾树下静坐的时光,也成了与古人对晤的时光。究竟是这树风雅,还是这树下的闲心风雅?怕是分不清了。
日影西斜,栾树下的光影渐渐拉长,颜色愈发浓醇。我忽然觉出,栾树的风姿颇似古典岁月里的女子:不是牡丹的倾国倾城,也不是寒梅的孤峭清冷,而是一种温和又坚韧的秀雅。
它不必言语,只是静静立在那里,经四时风雨:春来自绿,秋来便红,把生命的每一段时光都活得饱满从容。花开是少女的明媚,果红是妇人的端丽,即便冬日叶落,枝头悬着的空蒴,也像写了一半的留白,有余韵说不尽。这般美,耐得住细品,也经得起时光流逝。
天色向晚,栾树的红云渐渐融进暮色,变得朦胧温柔。我起身离去,回头再望,它依旧静静立在庭院一角,守着宁静与丰盈。而我带走的,是满衣清芬,和一心恬适。
栾树有风雅,这风雅不必刻意寻觅——它就在日常里,等着与一颗懂得欣赏的心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