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锦文
台风“杨柳”过境后,家乡的气息从雨丝风末里扑面而来。我分明嗅出那是股汁水四溢的菠萝香,便急着让老家寄来两整泡沫箱糖心菠萝。开箱瞬间,香味四下漫溢,舌尖陡然发酸生津,味蕾像通了电般,一下接通了久远的童年时光——脚下也似重新踩进闽南家乡那温软亲切的泥土地里。
孩提时,我整日赤脚奔跑在故乡温润的土地上。闽南沙地绵软细腻,黄泥则是蓬松的黄松土。赤足踩上去,暖意从脚心悄悄升起,像稻田里的小鱼,轻轻吻着每一寸脚掌;雨后的黄泥地黏稠饱满,那是闽南松木沉淀出的底色,每踩一步,泥土里的松香就裹着潮气扑来,每抬一脚,双脚“哧溜哧溜”的声响,像婴儿从大地母亲怀里轻轻滑脱,转眼又被温柔裹住。我总爱赤脚奔在天地间,把自己想成土地延伸出的自然精灵;而泥土与砂砾,也借着我多年的赤足,把坚韧刻进我的骨骼经脉——后来无论岁月霜蚀还是烈日灼烧,都让我足够强壮,扛得住任何风霜。
可赤脚的人终要离开故土。他乡的山谷里,卵石嶙峋硌得脚心发疼,每走一步都像在刀锋上跳舞,我常不得不踟蹰不前;城市的水泥地更难熬,骄阳炙烤下滚烫如烙铁,脚一踩就教人倒吸凉气。水泥地僵硬地隔绝着地气,我只能把脚掌闷在局促的鞋里,时常生疮化脓,昔日健硕的筋骨也渐渐弱了。从前赤脚踩出的厚茧,如今蜕成了鞋里带着异味的新茧——一个凝着大地给的坚韧,一个刻着他乡卵石与城市水泥施加的束缚。
菠萝香牵着我想回故乡,可土地早已不是旧日模样。推土机隆隆作响,吞掉了一片又一片田野;水泥像冷酷的巨舌,舔过曾经湿润的泥土,把它彻底封进坚硬冷漠的灰白之下。从前瓜果飘香的田垄,现在换成了整齐艳丽的绿化带——人工的色彩再扎眼,也寻不到泥土那朴素又丰饶的芬芳了。
那些曾一辈子守着泥土的乡亲,如今还好吗?是否也像我这样,茫然站在水泥地上?若还赤着脚,能寻到一寸可踏的软泥地吗?
那温软的沙地、吸饱雨水的泥泞,曾是大地给生命最原初的抚慰与支撑。可如今水泥的坚硬,让赤脚没了家园,也在生命与土地间,生生隔出一道难跨的鸿沟。我总在想,若城市扩张、车流喧嚣注定要夺走乡亲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能不能别让他们像失了根的树,空悬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泥土里埋着他们祖辈的骸骨、打拼的汗水,还有他们一生的归宿啊。
请停下水泥无边的扩张与侵蚀吧!老城闲置的厂房、破败的高楼、荒废的边坡,还有那么多可利用的空间。与其再添新的荒芜,不如让这些地方重焕生机——盘活闲置的土地,改造古早的厂区,流动百姓手中的固定资产;给老楼装部电梯,疏通堵着异味的下水道,理一理乱如蛛网的线路,点亮城市每个角落的灯;开一间小店,暖一个路人……别再折腾了,留一方泥土地吧。给赤脚的乡亲,给漂泊的游子,让他们能扎根、安身、劳作,也能在这土地上疗伤、再出发。留一块泥土地,那是天地间最宽厚的慈悲,是让脚掌重新接上土地脉搏的契机,是生命与大地最本真的盟誓。
我放下满是香气的菠萝,走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忽然看见水泥缝隙里,几丛青草倔强地钻了出来——它们卑微却顽强,在缝隙里寻着生机向上长。这多像我们啊,脚心深处,永远藏着对大地母亲体温的渴望。那渴望是种子里的基因,是根须的记忆,是生命永远不会被水泥驯服的本色。
而我,就像要穿破沥青的草芽,带着泥土的温热,揣着对温软大地的渴念,穿过坚硬的水泥地,热烈地、顽强地,寻找着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