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浩

自部队转业回湘西，一晃已是十多个年头。每到秋风乍起时，舌尖上总悠悠泛起洛阳汤的味道。周作人先生说过“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曾在洛阳当兵十来年，那里，也算我的第二故乡了。今年恰逢国庆与中秋相叠的长假，与战友明蛟相约，各自带着家人回去看看。

洛阳人喝汤，原是极平常的事，却透着几分郑重。天刚蒙蒙亮，汤馆的布幌子就在晨风里轻轻晃着。老师傅站在大汤锅前，长柄勺在汤里悠悠起落，那从容的样子，倒像是在主持什么庄严的仪式。记得初到连队时，班长带我们去喝汤，听见老师傅问“甜汤要不要”，我一时愣住。后来才晓得，这“甜汤”说的是不加盐的原汤，为的是品那个本味。

在洛阳住得久了，我才慢慢懂了汤里的讲究。牛肉汤要配锅盔，豆腐汤得就油旋，胡辣汤定要多搁胡椒。有时夜里训练回来，一身寒气坐在汤馆里，看那白蒙蒙的热气袅袅升起来，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连里有个洛阳籍的老兵曾说过：“在洛阳，汤不是喝的，是吃的。”初听不明白，后来才悟出其中意思——那浸透了汤汁的饼丝，得用筷子夹着一口一口细嚼。等碗里的饼丝捞尽，汤也正好见了底。

此番回去，在“安记”驴肉汤馆见到专程从郑州赶来的亮亮。他还是旧时模样，只是鬓角添了几根白发。我们相对着喝汤，说起当年在部队的趣事。他提起我夜里站岗打盹，被查岗的连长逮个正着，罚绕操场跑十圈。这些旧事如今都是笑谈了，可当时的窘迫，至今想来犹在眼前。汤馆里人来人往，我们的说笑声融在氤氲的热气里，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

次日清早，接到老马电话，说洛阳的战友知道我回来，定要聚聚。成哥和老肖从孟州出发，正往洛阳赶来。先是见着霍参谋长，他还像当年那样豪爽，一看见我就张开胳膊抱过来，朗声道：“欢迎回家！”旧日战友一一招呼过了，说起当年轶事，从训练场聊到足球场，从机关聊到基层，自然少不了说起洛阳的汤。于是，大家便决定去老地方喝汤。

其时汤馆里人来人往，热闹如市集。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张桌子，挨着坐下，几碗热气腾腾的汤也跟着端上来。老肖看我急着尝了一小口，笑问：“现在的汤不如从前了吧？”我看着满屋子的食客，微笑道：“喝的不是汤，是从前的日子，是念想。”老肖点头称是，说起当年去义马拉煤，凌晨五点就起来，就为喝这一口汤，一整天浑身都暖和。

这话让我想起《左传》里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对洛阳老百姓来说，最大的事莫过于每天清晨这碗汤。十三朝古都，多少帝王将相都成了过眼云烟，唯有这汤，从商周的鼎镬一直煮到今天。那些曾在王城里沸腾的鼎镬，那些贵族宴席上的钟鸣鼎食，终究散在历史的烟里了。独有这一碗百姓的汤，从古至今，没断过。

洛阳的汤分荤素两路。荤汤像牛肉、羊肉、驴肉汤，取新鲜带肉腿骨，配上之前熬过的骨头，炖一整夜，让新老骨肉的精华都融到汤里，汤色乳白。盛汤时，掌勺的伙计称肉、码肉，先取半勺滚烫的汤汁将碗里的肉、杂烫热，再用漏勺将汤滤回锅中，接着舀上一勺热汤浇在碗里。一会儿工夫，热气蒸腾的肉片、乌亮的血块、Q弹的肚丝，配着喷香的辣椒油、翠绿的葱花、韭段和香菜，一层层铺在碗底。若是驴肉汤，还要添些蒜末提味。

素汤也有别样滋味。豆腐汤虽以豆腐为名，好吃的关键全在汤底：葱段、花椒与姜末先用植物油煸出香味，再冲进预先熬好的高汤，接着把炒香的小麦粉慢慢调进去，最后倒上好多捶成茸的姜末，小火熬煮。只有这样，豆腐的清香才会被汤的醇厚裹住，入口爽润不腻，淡中见味，余韵绵长。

丸子汤与不翻汤，都用猪骨慢炖的浓汤做底。舀汤前，先在碗里撒上鲜嫩的韭菜段、透亮的粉条、黄花菜、小虾皮和胡椒粉，再搁几丝从骨头上剔下的瘦猪肉。若是丸子汤，便添几颗炸得外焦内嫩的绿豆面丸子；若是不翻汤，则在汤面盖一张绿豆面糊烙成的薄饼——烙的时候不用翻面就熟，故得此名，洛阳人亲切地叫它“坡饭儿”。

若说洛阳汤有魂，那定是白胡椒给的。尤其在“汤水成席”的洛阳水席里，无论是前八品、四镇桌，还是八大件、四扫尾，二十四道菜品像牡丹燕菜、炖熬货、莲汤肉片等，它们的妙处，全在醋的酸爽与白胡椒的辛香凑成的味觉调子上，达到了高潮。

离开洛阳前的那个清晨，与明蛟相约又去喝汤。那日的羊肉汤格外香浓，大家都喝得慢。老班长忽然说：“你们知道洛阳人为啥这么爱喝汤不？”他望着窗外慢慢醒过来的街巷，自己又答道：“这汤里煮的是千年古都的味儿，是老百姓的平常日子。”

有时想，人这一辈子，不过是在找一碗合心意的汤。不咸不淡，不温不火，能在寒夜里暖身，能在彷徨时安心。这汤里，有古都的千年旧事，有百姓的日常悲欢，更有我们这些外乡人最金贵的青春记忆。

临走时，成哥来送我。他说：“下次回来，咱还去喝汤。”我点头应着，心里明白，不管走多远，洛阳的汤总在那儿等着。就像那锅煮了千年的老汤，一直保持着合宜的温度，暖着每一个回来的游子。那汤里沉下的，不只是食材的好味道，也是老百姓最实在的生活法子，更是一个民族断不了的味觉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