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明坤
秋深了,故乡的棉田炸蕾了。
站在田埂上望去,大地的云朵落了下来,一团团停在枝头。有的棉桃刚裂开个小口,露出里头雪白的棉絮,像个害羞的娃娃。有的已经完全绽开,五瓣棉壳托着饱满的棉朵,在秋阳下泛着光泽。风过时,整片棉田泛起细浪,棉桃轻摇,像在说悄悄话。忽然就想起那句古诗:“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从青涩到丰盈,棉花用整个夏天酝酿这场白色的盛宴。
棉株实在不算好看。褐色的茎,斑驳的叶,在庄稼地里最是朴素。可就是这样不起眼的植株,历经春雨夏阳,终于在秋日捧出满枝洁白。棉桃裂开的刹那,像一朵朵小白云停在枝头,我总觉得能听见温暖破壳而出的细微声响。
拾花的季节,母亲们天不亮就下地,腰间系着白布围裙。她们在棉垄间缓缓移动,指尖在枝头翻飞。一团团棉花被轻轻摘下,投入篮子,动作轻柔得像在接引初雪。棉絮常常沾在她们的眉发上,远远看去,仿佛一夜白头。可她们不在乎,爽朗的说笑声在棉田里飘荡。
这些棉花运回家,摊在竹席上晒。秋阳暖暖地照着,棉花舒展着身子,把最后一丝湿气交给天空。这时节,家家户户门前都铺着白云,连空气都是软绵绵的,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棉花的清香里。傍晚收棉花时,还要仔细挑去里面的杂质,确保每朵棉花都干干净净。
秋凉一日深一日。夜里,母亲就着油灯翻新棉被。旧被胎被她细细撕开,和新棉絮一层层叠在一起。棉絮在她指间飞舞,如阳光的碎屑,如月光的粉末。她弓着背,一针一线地缝,把所有的温柔都缝进密密的针脚里。新棉被盖在身上,总有股阳光的味道,蓬松柔软,伴我度过无数寒冬。
邻家姐姐出嫁时,嫁妆里最显眼的是八床新棉被。大红被面上绣着鸳鸯戏水,被胎用的是上等新棉。她母亲摸着棉被说:“这被子厚实,冬天冻不着。”简单一句话,藏着母亲全部的心意。
我至今还留有一件学生时代的棉布衬衫。洗得发白了,领口也磨薄了,可穿在身上依旧妥帖。妻子几次要扔,我都拦下了。不是舍不得衣服,是舍不得那段青春岁月,那时穿着它读书、恋爱,在图书馆待到深夜,棉布包裹着的,是整个年轻的自己。现在偶尔拿出来穿,还能想起当年的阳光。
偶尔翻书,才知道这洁白温暖的身世不凡。元代黄道婆革新纺织技艺,让棉花“衣被天下”,从海南到江南,一朵棉花走过千山万水,终于走进寻常百姓家。想起这些,再看棉田时,目光里便多了几分敬意。这平凡的棉花,原来有着如此不凡的旅程。
前日降温,妻子找出棉被。女儿钻进被窝,小脸在柔软的被面上蹭了蹭,很快睡着了。我替她掖好被角,忽然懂得:原来世间最踏实的温暖,从不来自他处,正是从这谦卑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由最朴素的双手采摘下来,一针一线地缝进我们的生命里。
窗外月色如水,棉田该又白了几分。这些大地的云朵,温暖的何止是我们的身体?它更温暖了我们对家园的眷恋,对温情的向往,对那些朴素岁月最深的怀念。当我们裹紧棉被,感受到的不仅是布料的温度,更是土地的温度、阳光的温度、人情的温度。
一朵棉,就是人间烟火里开出的最柔软的花。它不言不语,却承载着千丝万缕的情意,在每一个寒冷的夜里,给我们最妥帖的守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