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清彰
沱江是一条精彩的河流。
从发源地到汇入另一条河,一百三十一公里的范围,才是沱江的自留地。往前,融入武水、沅水,虽然河水里还有沱江的分量,但很少有人想起,上面还有一条叫沱江的河流。只有那些从沱江两岸走出去的游子,一见河流就想起沱江,思念家乡。
那里,奇峰顶天,悬崖立地,山脉迤逦,峡谷深险,沱江穿行其间,日夜奔流,从不懈怠。木房子、吊脚楼、钢筋水泥楼房傍水而起,依山而立,一栋接一栋,串成寨子,连成村落,聚成城镇,栖居沱江两岸,天长地久。田土、牛羊围着村寨,等着耕耘和放养,寨里的人早出晚归,四季不闲。那里的水,那里的景,还有那里的家,让远行的游子时时魂牵梦萦。
凤凰县禾库镇的都沙南山峡谷,是沱江产生故事的源头。选择这个地方作为故事的开端,沱江自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那里的山脉高不可攀,峡谷深不可测,重重叠叠的草木如一张绿毯,把大地遮盖得密不透风,山脉峡谷为之多了几分清秀,少了些许峥嵘。江水从山坡上破土而出,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和从天而降的阳光雨露,让江水欢呼雀跃,迫不及待奔向新的世界。
不知从何时起,叭歌、叭务、岩坎、桃子坪几个苗寨从坡顶撒到坡脚,围着沱江源头落地生根。苗寨里的人,上坡下谷,早出晚归,寒来暑往,耕耘岁月。他们喝着源头水,养儿育女,不辞辛劳;守着源头水,悲欢离合,得失随缘;目送源头水,翻山越岭不知所终,从未追问远方是什么样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寨里的人始终从容淡然。
离开源头的水,虽心系苗寨,但不敢作片刻停留。它们硬生生地闯出一条路来,给苗寨里的人开辟一条出山的通道,且愈走愈远。有青山做伴,得绿海相陪,沱江时而高歌猛进,时而徘徊不前,虽路途坎坷,但流得舒心,淌得欢畅。受到沱江的感染,沟沟汊汊,小溪小河,纷纷朝沱江涌来。沱江来者不拒,一律拥抱入怀。以至于江水像滚雪球一样,从涓涓细流,到波涛起伏,越行越深,越流越宽,直至浩浩汤汤。江水的颜色,从无到有,由浅入深,那是两岸的翠绿不断地投入水中,清晰的沙石渐渐隐没,直至化为山水一色。沱江,果然夺得一江翠绿。
景从水中过,水在景中流。峰之高摘星揽月,山之势龙腾虎跃,谷之深一落千丈,崖之险猿猴难攀,沱江一路跨山越谷如履平地。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黑瓦黑柱横连纵接,城镇村寨繁华如梦,沱江穿行人间气定神闲。
吸收南源的龙塘河,进一步壮大声势的沱江,涌进长潭岗。这里的江水一改深陷群山之状,呈高峡平湖之态徐徐展开。晴天朗日,水波不兴,两岸的山脉、草木、庄稼和村镇以水为镜,反照出一模一样的影像,连成一个不分彼此的世界。待往来船只一波一浪把江水划开,水中的影像消失,才分得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那是长潭岗大坝截流的景象,千变万化,多姿多彩。
八十多米高坝硬生生地把沱江切开,这不是简单的切开,而是把沱江分成看似截然不同而又息息相通的两段。坝上的水推动水轮机后落到坝下,随即被两山夹住,不得不老老实实沿着山脚向前流,流得不急不躁,四平八稳。落叶杉像一座座宝塔立于两岸,主干笔直,直插云霄,枝条如伞,遮天蔽日,万千针叶,重绿叠翠。不过,秋风起,针叶立马脱下绿衣,换上红裳,热情似火迎宾客。一江翠绿此时被滤成天之蓝,蓝得如宝石般纯净、剔透。这是长潭岗最迷人的时刻,错过了就要再等一年。
翻过山,越过寨,浇过庄稼,养过村民的沱江,也想看看俗世的繁华。于是,江水脚不停步向凤凰城飞奔而去。凤凰城建在沱江两岸,沱江穿城而过,江与城守望千年。江为城而流,城为江而筑,江得城而钟灵毓秀,城因江而人才辈出。
凤凰城,沱江唯一流过的县城,也是沱江得意之作。两千年前,凤凰城的先民们临水起屋,傍水而居。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口的增长,交易的频繁,驻军的需要,筑墙造城,修街铺路,赶场开市,势在必行。
城墙以沱江为护城河,沿西岸逶迤五六里许,尔后两端向西伸展,最后相向合龙,圈一大块地皮,设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通向回龙阁街、乾阳宫街、万寿宫街等街道,街边商铺一家接一家,凤凰城就有模有样地躺在沱江边上。
城内,财力充足的大户修高楼,家境殷实的人家起大房,当发家之基。城外,三餐不继的破落户,搭几根木头,盖几捆茅草,作立锥之地。这样,凤凰城从内城出发,越过城墙,东渡沱江,西触山麓,南来北往沿江铺开。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城区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直至扩成县城该有的规模。房子烂了拆,拆了建,越建越大,越建越精致,直至匹配县城人家的身份。
石板路、古城墙、老砖楼、旧木房及江边的吊脚楼组成的凤凰城,还在过着悠哉悠哉的日子时,其他县城正忙着大拆大建,扩规扩容。当其他县城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宽阔马路纵横交错,新城新貌焕然一新时,凤凰城还是一副老样子。于是,有人叹曰:凤凰城落伍了!连称呼也改为“凤凰古城”。
很快,人们厌倦那些由钢筋水泥堆砌而成的千篇一律的城市,回头一看,居然还有一座没有拆掉的县城。于是,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连连,涌入凤凰城,寻找远去的岁月,怀念如水的时光,洗去旅途的疲惫,安放躁动的心灵。至此,人们才明白凤凰城是那么的有先见之明,凤凰城不是落伍,而是提前看清了发展大势。
有人流连于老房子之前,有人徜徉于青石板街,有人沉醉于地道美食,还有人专门为沱江而来。因为江边曾经有个会思索的文学大师沈从文。于是,人们捧着他的书,沿着他的足迹来到江边,对照他所写的文字,理解他,认识人,感悟人生,升华心境。沱江,也是著名画家黄永玉的无愁河,他不管浪荡到什么地方,取得多大的成就,始终心系沱江,从未改变。
远远望见吉首市河溪镇时,沱江再次被大坝拦截,江水前阻后推,无路可走,只能节节高升,升成一个烟波浩渺,接天连云的八仙湖。生命蓬勃,生机盎然的八仙湖,吸引八仙常来聚会。沾了仙气的湖光山色,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八仙湖右岸,断崖千仞,壁立如墙。沱江的千古之谜,就在那断崖中。抬望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崖壁间凿有一个石洞,洞里放有一副木棺。看到这处崖墓葬,许多人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沱江的先民在没有现代工具帮助下,如何在上下三四十丈高的悬崖中开凿葬洞,又如何把棺材运进洞中。猜不出也好,就让那崖墓葬继续成为沱江的不解之谜吧。
这谜底和精彩就藏在沱江永不停歇的奔流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