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济增

重阳又至，这样的日子，是理应去登高的。出得城来，便觉着天地豁然开朗。田里的稻子早已割了，剩下些齐整整的稻茬，黄褐褐的一片。远处有几株乌桕树，叶子红了一部分，还有些是半黄半紫的，夹杂在苍绿的松柏间，很是醒目。我走的这条山路，是常走的，不算陡，只是迂回。脚下的石阶，缝隙里长着些羊齿植物和青苔，茸茸的，透着股幽寂的生气。

古人登高，原是为了避祸。那个桓景遵费长房之言，带茱萸囊，饮菊花酒，躲过了一场灾殃。这传说，总带着点仙气与侥幸。到了我们这辈人，所谓的“灾殃”，早已不是那般具体而狰狞的东西了；它化成了日复一日的琐碎，化成了光阴里无声无息的消磨。登高，避的便是这心头的滞郁之气。站得高些，离那人烟的稠密远些，让天风洗一洗肺腑，让眼界空阔起来，那些盘踞在心角的琐屑烦恼，似乎也就像脚下的尘寰一样，变得渺小，可以暂时不理会了。

半山腰有座小亭，我进去歇脚。亭是旧亭，石柱上的漆色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本色的石头，倒显得古拙。亭边也生着几丛野菊，开得疏疏落落，另有一番山野的、倔强的风致。那颜色是淡淡的蟹壳青，间着些月白，花瓣细长，微微卷着。我忽然想起《楚辞》里“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句子。屈子那般人物，自然是餐风饮露，与日月同光的。我们这等俗人，虽不能至，然于此秋山寂寂之中，对这样几朵清菊，心底也仿佛被那清冽的露水洗过一遍似的。

从亭子里望出去，景致更好。一条江水，像一条褪色的青罗带，静静地卧在大地里。远处的房屋，鳞次栉比，成了些模模糊糊的灰白色块。世间万般，拉远了看，便都成了画意，少了那些纠缠的细节，也就少了烦扰。这大概便是登高能赐予人的、最切实的安慰了。

歇够了，便继续向上。越往上，树木越见疏朗，风势也大了些，吹得衣袂飘飘举举。及至到了山顶，那风便毫无遮拦地扑过来，满怀着秋日干燥的草木香气，灌入怀中，人好像一下子也变得通透了。

山顶是一片略平整的土坡，长着些矮矮的、虬曲的松树。走近一看，石缝里生着几株茱萸。那茱萸结了一簇簇红艳艳的小果子，在苍褐的枝梗间，亮得灼眼。不禁又想起王摩诘的诗来，“遍插茱萸少一人”。我将这小小的、热烈的红果揣在怀里，算是应了这古老的节景。

下山的路，似乎总比上山要快些，也容易些。只是脚步里，带着一丝尽兴之后的疲沓，心却是满的。推门回家，我摸了摸怀里，那几粒茱萸红果还在，便取出来，放在书案的青瓷笔洗旁。那一点点的红，在灯下，愈发显得凝练而沉静。

今日登高一回，好像把整个秋天，都收纳进这方寸之间的斗室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