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明坤

老李有个习惯，在公司里出了名。

但凡是个方案，无论大小，他必定自己另做一份备份。不光备份，还得再琢磨一套备用方案。年轻人开会，PPT做得流光溢彩，讲得口沫横飞。老李坐在角落，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半旧的U盘，插上，把那份光华四射的文件，默默拷走一份。再眯着眼，对着屏幕发一会儿呆，手指头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不知又在捣鼓什么。

“李经理，您这不累得慌？”新来的实习生小刘忍不住问。他正春风得意，是这次项目的主讲人。

老李呵呵一笑，皱纹堆叠起来：“有备无患，有备无患嘛。”

小刘撇撇嘴，转身就跟同期入职的同事嘀咕：“我看就是年纪大了，跟不上节奏。电子版发来发去，云存储随时随地，能出什么岔子？纯属浪费时间。”

这话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看法，效率至上嘛。老李那套，在他们眼里，跟刻舟求剑差不多，古板，多余，甚至有点可笑。他那总揣在裤兜里的U盘，也成了个落伍的象征。

老李也不争辩，照旧备份他的。他那U盘旧是旧，却擦得干净，像他的习惯一样，固执地存在着。

重要的日子终于来了。最大的投资方莅临，会议室里空气绷得像一根弦。小刘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溜光，意气风发地站在投影仪前，那是他花了几个通宵熬出来的心血，是他一战成名的阶梯。

他清了清嗓子，点击鼠标。

屏幕猛地一蓝。

一张冰冷的笑脸图标跳了出来，几行英文提示符，像嘲弄人的鬼脸。

会议室里愉快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小刘脸上的自信瞬间冻结，手指开始慌乱地点击、敲打。毫无反应。投资方的代表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耐心里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抱歉，”小刘额头沁出细汗，“电脑……电脑可能……”

项目经理脸色发白，急步上前。捣鼓一阵，那屏幕依旧蓝得刺眼。

“U盘！用U盘！”有人低声提醒。

小刘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慌忙拔出电脑上的U盘，插进备用电脑。文件列表跳出来，他点开那个唯一的PPT文件，文件已损坏，无法打开。

一瞬间，小刘的脸血色尽褪，比那蓝屏还难看。他僵在那里，像被抽掉了魂。会议室死寂，空气凝固，只能听到空调沉闷的喘息。项目经理闭了眼，似乎已预见到结局。几个月的心血，临门一脚，砸了。砸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蓝屏和一个损坏的U盘上。

绝望像水一样淹没了所有人。

就在这时，角落里响起一阵窸窣声。

一直沉默的老李站了起来。他动作不快，甚至有点慢腾腾的，走到面如死灰的小刘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他从那条被笑话过很多次的旧西裤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被笑话过更多次的旧U盘。

“试试这个。”他把U盘递过去，声音平稳，像没事人一样。

技术员几乎是用抢的接过去，插入接口。光标焦急地旋转了两秒，一个文件窗口弹开。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两个文件夹。一个标着“主方案备份”，另一个，标着“简化讲解版”。

点开备份，小刘那份精美的PPT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

“这……这……”小刘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投资方的代表们饶有兴趣地坐直了身体。

老李看向项目经理，语气依旧平常：“我用的是旧版软件，可能兼容性更好点。简化版我去掉了动画效果，要点都在，打印出来也能讲。”

汇报继续。

小刘深吸一口气，借着那份“简化版”的提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甚至发挥得比预演更好，抛开了花哨的技巧，内容反而显得更扎实、更清晰。

掌声响起来，比预想中更热烈。投资方代表主动起身，和老李、项目经理用力握了握手。

危机解除，项目保住了。

人群散去，小刘找到正在收拾U盘的老李，脸涨得通红：“李经理，谢谢您……我……我真不知道……”

老李把U盘塞回口袋，笑了笑：“没事。人嘛，都有闪失的时候。”

“可您怎么……”小刘实在想不通，这份备份怎么就像未卜先知一样。

旁边一位跟了老李多年的老同事叹了口气，插了句话：“小子，你今天学到的，比你过去一年都多。老李这习惯，是二十多年前用一个大跟头换来的。那回，他可没现在的你这么好运。”

老李摆摆手，示意同事别说了。

但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不是什么古板，不是效率低下。那是一次早该愈合的旧伤留下的印记，是过往教训沉淀成的坚硬内核，是时间与经历共同熔铸的职业本能。

那看似“无用”的备份，在最关键的时刻，成了托住所有人、托住整个项目的，最结实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