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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01日

告 别

方 荣 摄

李诗好

父亲离开七年了。每当途经浦市,看到那些赶场的人,我就想起那个下雪的早晨。2017年腊月十二,病重的父亲执意要去浦市赶最后一次场。

那时的父亲,已是风中之烛。脑梗、糖尿病和肺气肿,将他熬得只剩一把瘦骨。从堂屋到晒谷场二十米的距离,他要歇上三四回,中途扶着土墙大口喘气。

“我想……去赶场……”清晨,沙哑的呼唤穿透门板。我推门进去,只见父亲死死攥着被角,手背青筋盘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父亲这辈子最爱赶场。记忆中,每逢浦市赶场,天没亮透他便挑着箩筐出门,蓝布盖筐,脚步沉稳。我总爱爬上屋后的野鸡岩,猜想父亲箩筐里带回的惊喜:金黄的油糍粑?裹腊肉的现饭糕?还是糖纸闪闪的水果糖?记得有次我高烧,他赶早集走了十里山路,给我端回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那鲜香至今难忘。

腊月寒风刺骨。我扶父亲下车的时候,感觉他轻得就像一片树叶。要知道,他以前可是个能扛起两百斤谷子的汉子啊。他身上穿着母亲缝制的藏青色棉袄,袖口磨破了,领子上的补丁歪歪扭扭的。

腊月的浦市墟场人山人海。老街上的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一串串腊肠挂在竹竿上,在冬日里泛着油光。油锅里的粑粑炸得噼啪直响,空气里满是菜籽油、腊肉和芝麻糖的香味。

父亲走得很慢,在每个熟悉的摊位前都要停一停。卖豆腐的老王,补锅的老张,他都一一望过去,眼神里满是眷恋。

“代荣哥?”老张先认出了他,声音里带着惊喜。父亲身子猛地一抖,右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隔着棉衣,仍能感到那只手在剧烈颤抖。

老张的围裙沾满油垢,却异常小心地用最干净的手背,为父亲拭去眼角的泪痕。父亲望着这个昔日共事的老伙计,突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老张的眼泪也止不住了——他想起那年雪夜,父亲守着他家难产的母牛直到天亮,连出诊费都没收就走了。

路过一小旁的老茶馆,父亲停下了脚步。那是座旧吊脚楼,悬着褪色的“浦市茶馆”木招牌。门帘缝隙里,隐约可见几个老人正围坐在桌旁喝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进去坐坐?”我试探着问。他摇摇头,目光却紧黏在那晃动的门帘上。一滴眼泪挣脱束缚,滚落在棉袄领子里。我懂,他是怕老朋友们认不出现在的他了。

走到老菜市场口,我轻声问:“爸,你想买点啥?”只见他从棉袄口袋里慢慢摸出手帕包,一层层揭开,里面是省吃俭用攒下的几十元钱。“布……鞋……”他极其费力地吐出两个含混不清的字。

布鞋摊老板娘一眼认出他:“代荣叔,老规矩,40码吧?”她麻利地取下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靛蓝鞋面上绣着“松鹤延年”,松针苍劲,鹤羽纤毫毕现。

我蹲下来给他试鞋。40码的根本穿不进,42码的也勒得紧。“合脚。”父亲看着鞋子平静地说。可我知道,他的脚早已失去了知觉。他只是在固执地完成一件事,如同他这一生——认准的事,再难也要做到。

本来还想带他去唐家巷、大码头转转,可他实在走不动了。短短一段路,他走了一个小时。到皮革厂墙边时,他靠在墙上只顾喘气。

“歇会儿吧。”我忧心忡忡地说。他固执地摇头。街对面,卖炒花生的徐叔喊他:“代荣哥!”父亲愣住了,望着这个从小一起滚泥巴长大的伙伴,眼泪决堤般顺着皱纹往下流。徐叔快步来搀,父亲一把攥住他的手,哭得浑身颤抖。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哭过。

记得闹饥荒那年,他去衡阳筹粮票,回来时瘦得不成人样,但那双眼睛却依然坚定。母亲走的那晚,他在冰冷的堂屋枯坐整夜,只偷偷抹了把眼泪。他辛苦操劳一生,把我们兄弟五个抚养成人,日子再苦再难,也从来没见他哭。

而此刻,这个一生刚强的男人,却在大街上失态痛哭。我突然明白——这哪是赶场?分明是父亲在跟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告别啊。

“爸,咱……回家吧?”我声音哽咽。父亲默默点头。

车子缓缓开动,父亲的脸紧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眼神牢牢黏在身后的街道上,仿佛在用目光作最后的拓印。直到最后一片屋檐消失,他才缓缓转过身,将那双崭新的布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稍纵即逝的珍宝。

父亲轻抚鞋上的松鹤纹,“这鞋……”他声音轻飘如梦呓,“……就像那年……送你去读书时……我脚上穿的那双……”我的眼眶猛地一热。想起多年前他送我去吉首农校读书,走时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几块钱全塞给我,自己却历尽艰辛,辗转两天一夜才到家,脚上的布鞋早已磨穿了大洞。

那次赶场后,父亲再没下床。临终前夜,他突然清醒,紧紧攥住我的手,浑浊的眼中闪烁着不甘的光芒:“现在……去浦市的路……都修得……平展展了……”他艰难喘息,“真想……再多赶……几次场啊……”泪光在他深陷的眼眶里打转,始终没有落下来。

2018年端午前夕,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父亲永远地走了,走时神态安详。

整理遗物时,我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那双新鞋,鞋底下压着一沓皱巴巴的药店小票。那票上深深浅浅的折痕,诉说着他独自承受着病痛,一次次往返浦市集市,完成一场又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如今,每次回老家路过浦市,我总会去布鞋摊买上一双松鹤纹布鞋,轻轻地放在父亲坟前。坟头青草萋萋,有风吹过,恍惚间,又听见父亲沙哑低沉的声音:“合脚。”

可我知道,这鞋他永远也穿不上了。

原来父亲的告别,早在飘雪的腊月便已开始——抚过茶馆门帘的迟疑,望向老张时的泪眼,紧搂新布鞋的颤抖……这沉默的告别,他在生命的终途固执地完成。这最后的赶场,是这个缄默一生的男人,用尽气力向浸透他汗水与眷恋的人间,道的一声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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