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力
老家院里的石榴树今年结果特别好,沉甸甸的果实把枝条都压弯了,在秋风里微微颤动着,像一盏盏小小的红灯笼。搬把竹梯靠在树干上,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指尖触到那光滑而紧绷的果皮时,心里便泛起一种饱满的喜悦。这棵树,是父亲在我考上大学那年种下的,他说石榴多子,是兴旺的兆头。那时父亲的脊背还挺得笔直,掘土的铁锹挖下去,汗珠摔在泥土里,仿佛都能听见落下的声响。
此时,父亲正坐在屋檐下的旧藤椅里,眯着眼看院子里另一棵更高大的银杏树。午后的阳光是金黄的,透过层层叠叠的扇形小叶筛落下来,在他青布衫上印满了晃晃悠悠的光斑,像一地碎金。
“爸,尝尝,甜得很。”我递上一个最大的石榴,随手掰开来。只听得轻微的“噗”一声,宝石似的籽实便密密匝匝地露了出来,晶莹粉润,挨挤着,像谁含着笑意的酒窝。父亲接过石榴,并不急着吃,只是摊在掌心细细端详。他的手布满深褐的老年斑,微微有些抖。殷红的石榴籽衬着粗粝的掌纹,红得愈发惊心。
“这银杏,也快黄透了。”父亲喃喃说着,目光又飘向那棵树。
我懂父亲的心思。这棵银杏比我的年纪还大,是祖父当年栽下的。老家所在的小镇偏僻,早些年是真穷。记忆里,从祖父开始,父亲就跟着学磨豆腐。院子天井里那架老石磨旁,祖父常带着父亲,每天三四点就起床,把泡好的豆子磨成浆,再点成豆腐,确保大清早豆腐摊能准点摆在小镇的集市上。冬去春来,寒来暑往,祖父与父亲用勤劳和汗水撑起了一个家。那时的秋天似乎总灰蒙蒙的,石榴也结得个小味酸,仿佛带着生活的涩。每年银杏叶黄了,便寂寞地飘落,铺在湿冷的青苔上,无人理会,慢慢烂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像春雨渗入泥土,无声无息,却又真真切切。先是镇上修起了宽阔的柏油路,接着家里的石磨闲了下来,换上了电动磨浆机。再后来,我去了城里读书、工作。前些年县里搞旅游开发,老家小镇因保留下几座老牌坊和满镇古树,竟一下成了热闹景点。小镇活泛起来,家家户户的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
现在,父亲用古法点豆腐的绝活,忽然成了稀罕物。常有外来游客寻到小巷深处,就为买两块“老豆腐”。当城里年轻人举着手机对他的手艺啧啧称奇时,父亲常年蹙着的眉头会不自觉舒展开来。家里的光景在悄然变动里一天天润泽:旧屋翻新了,添置了各种电器,就连以前舍不得用电的父亲,也常打开空调图个舒适。
这时父亲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爷爷在的时候,常说银杏是‘子孙树’,种下了,福荫后人。你看今天的生活多好……”
父亲把掌心的石榴籽缓缓送入口中,慢慢嚼着。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品咂一整个秋天的甜蜜,又像在咀嚼一段漫长而终于回甘的岁月。
夕阳的光线像融化的蜜糖,流淌在院落里。我看着父亲安然的侧影,看着这一院的石榴与银杏,心里忽然被一种巨大的安宁与幸福填满。这日子,终究是像这石榴,甜了;这光阴,也终究是像这银杏,黄得这般灿烂,这般好。
一树结果,一树泛黄,时光不语,却把日子酿成了最甜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