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水刚

故乡的五月，雨雾如轻纱漫笼大地。我沿蜿蜒的盘山公路缓行，终抵心心念念的故土——解放岩乡己用村一组黄茅坪。村寨里，新砌的蓄水池澄澈如镜，映着云影天光，满溢蓬勃生机。六旬有余的陈哥满脸笑意，舀起一瓢清泉递来：“尝尝！如今这水，甜得很哩。” 清冽泉水滑过喉咙，瞬间涤尽归途疲惫，记忆的闸门也轰然敞开，往昔岁月如潺潺清泉，汩汩漫上心头。

故乡静卧于武陵山脉的深褶皱里，像枚被时光遗落的琥珀，又似颗经岁月珍藏的绿翡翠。山峦层叠，翠影连绵，郁郁葱葱的森林如大自然织就的绿锦缎，轻覆大地；错落农舍点缀在层层梯田间，恰似诗行中灵动的韵脚，为山水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每当夕阳西下，成群的白鹭从青瓦上翩然掠过，为静谧的山水画卷缀上一抹灵动诗意。然而，这片世外桃源般的土地，曾长期被水所困——水，是制约故乡发展的瓶颈，更是牵动乡亲生计的难题。寨中老人常叹：“咱这方水土，能种出红艳艳的朝天椒，能长出金灿灿的稻米，偏偏缺水，难供全寨人四季饮用。” 质朴的话语里，藏着多少无奈与期盼。

寨中古树下，一口老井静静隐匿。旁侧是车来人往的路，还有庄严肃穆的土地堂。老井不过丈余见方，井沿苔痕被岁月磨得油亮光滑，是时光镌刻的印记。尤其农历七至九月，天干无雨时，井水细若游丝，连煮饭的水都难保障。凌晨四五点，天色未破晓，大人们便挑着木水桶匆匆赶去挑水，怕井水被他人舀尽。络绎的脚步声、瓢瓜撞桶的脆响、滴答的水声交织，成了清晨独有的歌谣。幼时的我不懂，为何大人们要这般早起身，直至成年，才懂那份艰辛与无奈。

三伏天里，烈日高悬，仿佛要烤焦大地。记得有年夏天，老井水浅得近乎干涸。正午时分，劳作的大人们停下手中活计，两两结伴或三五成群，挑着水桶沿羊肠小道，远赴山坡、溪边、林间寻水。为了水，他们不惧山高路远，任凭汗透衣衫。寻到清水时，眼中的喜悦瞬间驱散所有疲惫——围坐一旁，掏出烟袋卷支草烟，悠然抽着，畅快聊着。孩子们则乖巧守在老井边，井水稍积便急忙舀起；无水时便追逐蜻蜓、捕捉蝴蝶、捉拿蚂蚱，欢声笑语在井边久久回荡。有一幕至今清晰：小伙伴好不容易“守”得一桶水，欢欢喜喜走在田坎上，却不慎摔倒，木水桶滚落田坎，四分五裂如绽放的碎花。他攥着破碎的桶片委屈归家，还挨了父亲一顿条子，哭得撕心裂肺。

时光流转，生活水平日渐提高，乡亲们的节水护水意识也愈发强烈。为改善老井环境，大家齐心协力，每家出钱出力修缮水井：购置水泥沙子，一日功夫便将井口加固成规整的长方形；马路到井边的小路铺成了整洁水泥路；井外的露天水坑被一分为二，砌成水池——近井的洗菜，外侧的洗衣。修缮后的井与池焕然一新，重获生机。清晨，妇女们聚在此洗菜洗衣，欢声笑语与棒槌声交织，唤醒故乡的晨曦；正午，孩子们在此嬉戏打闹，笑声此起彼伏；夏夜，男人们围坐乘凉聊天，分享农耕趣事，归家时再提一壶凉水解暑。

后来，解放岩乡政府为彻底解决饮水难题，修缮了寨上方的水库，整治渠道，将清泉引入家家户户。那一刻，大人们喜笑颜开，孩子们欢呼雀跃——煮饭、洗菜、洗衣、洗澡，再也不用愁缺水了。当山泉喷涌而出，老人们热泪纵横，泣不成声如孩童。清亮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虹彩，溅落在青石板上，似撒了满地碎玉。再后来，勤劳的乡亲们各展所长：有的成了包工头，有的当了小老板，发家致富后，不仅在村里建起两三层小楼，更有21户人家在吉首、泸溪、凤凰等城市购置了房产。如今，故乡常住人口虽少了，水资源却丰沛充足，再也无人为水发愁。

老井见证着岁月变迁、时代发展，承载着故乡人的记忆与情感，更托举着故乡的希望。暮色渐浓，我登上故乡最高山巅俯瞰村寨：几户人家的灯火次第亮起，曾经挑水的崎岖山道，如今化作缀满夜明珠的玉带，熠熠生辉；蓄水池倒映着浩瀚银河，恍惚间竟分不清哪是星光，哪是灯光。此刻我终于领悟，这一脉清泉流淌的，不仅是山间活水，更是新时代的甘霖——它滋润着故乡的每一寸土地，更滋养着乡亲们日益甜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