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翔
乡下老家的老屋,是真的老了。
我站在老屋前的黄花菜地上,心头涌上这么一句叹息。它像一颗熟透到极致的柿子,随时可能坠落在时光里,却又固执地立在故乡的风里,守着一方天地。耄耋之年的父亲还经常到老屋及周边活动,劝也劝不住,那蹒跚的脚步里,藏着对老屋最深的不舍。可这份不舍在安全隐患面前,终究要让步——尽管我心中也满是留恋,还是决定拆除老屋。
拆除前,我们为老屋举行了最后的仪式。所谓仪式,也就是点三支香、烧些纸钱、鞠躬敬天地祖宗与已故的母亲,这不是迷信,是敬畏和祭奠。香点燃的瞬间,空气忽然静了。三缕青烟先贴着桌面绕了绕,似有万般不舍,接着便顺着屋檐飘上去,轻轻融进晨雾里。抬头望,天是刚洗过的淡蓝,云絮软得像棉絮,纸钱化作了一堆翩跹的黑蝶,迎着风打着旋儿,向高处飞去。
“轰——”一声闷响,像沉睡的土地翻了个身。挖机的大臂砸在东墙墙角,尘土飞扬起来,在屋檐漏下的光柱里慌乱舞动。墙皮簌簌落下,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老屋一声叹息,悠长而深重。我的眼,便有些模糊了。透过这迷蒙的尘土,父母年轻时的身影渐渐清晰:春日的暖阳透过棂窗,将尘糜照得如同飞舞的金粉;夏日的暴雨敲打着青瓦,奏出酣畅淋漓的交响;秋风起时,院中那棵老枣树的果子啪嗒落地,像是时光的脚步;冬雪覆盖时,老屋化作温暖的巢穴,守护着一家人的梦境。
这片坐落于祁东县桥塘村山旮旯的土地,曾被祖上称作物华宝地——山清水秀,背风向阳。老屋便是这片土地的产物,四面墙下半部分用红砖上半部分用土坯砌起来的,厚实得冬暖夏凉;屋顶由四根大柱、十八根粗梁和数不清的木檩条撑起,藏着祖辈的智慧。抚摸着斑驳的墙壁,我仿佛触摸到了祖辈们的脉搏。他们在这座老屋里度过了怎样的一生?有过怎样的欢喜与忧愁?老屋默然不语,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它是家族的活档案,更是血脉传承的见证者。
父母的身影,是老屋记忆里最鲜明的底色。
小时候的冬天,我们总围着堂屋的灶盘子烤红薯,父亲织着扫把,母亲纳着鞋底,灶盘子里的火星跳着,映得满屋子暖烘烘的。有次我半夜发烧,父亲背着我往镇上跑,母亲就守在屋里,把我的棉袄烤得热乎乎的,等我们回来时,棉袄上还带着火塘的温度。冬夜,一家人围坐在灶盘子四周,烤火聊家常。偶尔火盆里会有一粒稻子炸成米花,我和妹妹总会抢食。我们也会抓一把豆子埋在灶眼里,不一会儿便熟了,烧熟的豆子香喷喷的,越嚼越有味。老屋替我们挡住了所有寒冷,也庇护了我的整个童年与青少年时光。
拆除那天,村里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来围观。凡是来过老屋受到过它恩赐的人,都和我一样,怀着对老屋的无限眷恋,无奈地看着挖机一点点把它拆毁。
老屋倒了,但真的消失了吗?
或许,老屋早已不是砖瓦土木的模样,而是融入我们血脉的精神基因。父母言传身教的勤劳、坚韧、互助,早已随着老屋的岁月,植入我们的灵魂。如今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乡村在振兴,拆除危房是乡村发展的必然。我们无论对老家有怎样的情结,也终要接受它完成历史使命的时刻。
但老屋的消逝,何尝不是一种新生?它把空间还给土地,将记忆还给我们,把未来还给下一代。站在老屋的废墟上,我忽然明白:老屋的倒塌从不是终结——它会化作绿草鲜花,成为我们眼中的风景;化作萦绕的乡愁,藏在每一次的回望里;化作骨子里的精气神,支撑我们走过人生旅途。
老屋啊,你虽化为尘土,却在我们心中筑起了永恒的殿堂。那里有天地之恩、祖宗之德、父母之爱,更有我们永不消逝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