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明坤
李哲推开窗户,六月的风裹着玉兰花香涌进来。他坐在书桌前,深深吸了口气,摊开的表格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像蚂蚁爬进心里。
母亲推门进来,把一杯刚沏好的茶放在他手边。杯底碰触桌面,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像她这些年的小心翼翼。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进来,每次总有不同的理由。
“下周一单位体检,别熬夜,记牢了。”母亲整理着他早已整齐的衣领,目光扫过桌上那堆材料。
李哲盯着表格,嗯了一声。这样的对话,在他回到这座小城、成为公务员的三年里,重复了无数遍。母亲是退休的机关干部,家中的书架上,各类优秀工作者证书占据了最醒目的位置。在她的世界里,稳定与规矩,高于一切浮华的梦想。
体检那天,医院走廊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李哲在心理健康测评栏里,握着笔,稍作停顿,然后在那几个选项前如实打了钩:工作压力大,情绪持续低落。笔尖划过,稍稍洇开了墨迹。
三天后,领导把他叫进办公室。
“小李啊,体检报告出来了。”领导推了推眼镜,“有点小问题,回家好好休息,工作先放一放。”
李哲接过密封的档案袋。领导拍拍他的肩,这个动作比平时重了几分。
那天开始,母亲不再催他进步。她炖汤,织毛衣,在他睡着时站在门口凝视。有次他半夜醒来,看见母亲在阳台抹眼泪。她听见脚步声,慌忙擦眼睛,说风大迷了眼。
李哲翻出体检报告。封条粘得很牢。他对着灯光看,隐约看见“风险”“关注”几个模糊的字样。
他请了年假,每天去城郊拍照。相机是大学时买的,快门声还那么熟悉。母亲什么也没说,往他背包里塞水果和纸巾。
假期的最后一天,李哲冲洗出所有照片。有一张拍的是歪脖子老树,树枝拼命伸向天空。他看了很久,然后写了辞职报告。
打印纸还带着温度。他走进办公室,把报告放在领导面前。
“我想好了。”
领导瞪大眼睛:“你可要考虑清楚!”
“我很清楚。”李哲微笑。他想起档案袋上那片模糊的字,忽然觉得轻松。
回家路上,他买了母亲爱吃的桂花糕。推开家门,只见母亲坐在沙发上,身子正对着电视,屏幕里的戏曲节目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她却只是怔怔地盯着前方,手里紧握着遥控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妈,我辞职了。”
母亲站起来,遥控器掉在地上,电池滚到茶几底下。
“你没事?”她抓住李哲的手,“那你体检……”
“体检怎么了?”
母亲跑进卧室,拿出自己收着的那份体检报告。封条已经拆开。李哲接过报告,翻到最后一页。
“心理健康评估:存在较高职业倦怠风险。建议:适当调整工作节奏,给予心理支持。”
原来领导说的“问题”,母亲流的泪,都源于这一行小字。系统自动标记,单位人性化关怀,母亲过度解读,层层误会堆叠成山,压出了一条他不敢走的路。
母亲扶着沙发慢慢坐下。李哲注意到她鬓角的白发,以前竟没发现这么多。
“所以你不是生病?”母亲又问一遍。
“我健康得很。”李哲把报告递给她,“就是不快乐。”
母亲低头看那份报告,看了很久。窗外传来卖豆花的吆喝声,拖得长长的,像童年的午后。
“你的未来,”母亲终于开口,“你自己决定吧。”
她起身去厨房,开始淘米做饭。水声哗哗,米粒在锅里旋转。李哲站在厨房门口,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骑自行车。她扶着后座跑,气喘吁吁地喊:“看前面!别回头!”
如今她松开了手。
一周后,李哲的摄影展在文化馆开幕。有一组照片叫《合格》,拍的是公务员办公室:整齐的文件,冒着热气的茶杯,窗台上努力生长的绿萝。最后一张是那份体检报告,心理健康评估那行字格外清晰。
母亲来看展览,在照片前站了很久。离开时,她往意见簿里塞了张纸条。李哲后来翻开,上面只有三个字:“很真实。”
策展人问要不要撤下这组照片。李哲摇头。他知道,这份“不合格”的评估,恰恰证明他做对了选择,一个忠于内心的选择,本身即是人生最珍贵的“合格”证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