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好

五年前春日，我从集市带回一株三角梅。它不过尺把高，枝叶稀疏，根须裹着半干的黄泥，瑟缩立于菜畦一隅。邻人见了笑道：“这样瘦弱，怕是难开花。”我心生怜惜，仍以肥土育之，清水溉之。半年光阴流转，它竟枝繁叶茂，绿意汹涌如潮，却迟迟不见花开。恰如古人所叹：“枝繁叶茂偏无蕊，总待东君再度来。”

次年惊蛰过后，我将它移往西北院墙。那处地势略高，土薄石多，贫瘠如漠，却得全天日照、八面来风。移栽时根须蜷曲，似有不甘。谁料正是这困厄之境，激出它的铮铮铁骨。不过旬日，新枝勃发如蛟龙破土；未及夏末，竟有点点紫苞悄然萌发，宛若星子初缀幽蓝。

至八月，花事终至盛景。先是三五蓓蕾羞怯初绽，旋即万千花朵奔涌而来。不出十日，八米院墙尽被深深浅浅的紫覆盖。远望如紫云连天翩跹，近观则瓣脉细腻如绣。晨光熹微时，含露苞片晶莹如玉，似紫晶缀满枝头；正午烈阳下，花影洒落青石，漾起粼粼光斑，恍若碎金跃动；暮色四合之际，整片花墙化为朦胧烟霞，幽幽入梦。真可谓“千重绛雪春难似，一片紫云夜欲燃”。

山间气候温润，花苞愈发丰盈。每场秋雨过后，水珠沿苞片滚落，将紫色浸染得层次万千——向阳处呈明媚绛紫，背光处为幽深墨紫，新绽的透出娇嫩粉紫，将谢的泛着淡雅灰紫。恰应了“深浅胭脂千万重，未须绿叶衬娇容”。花开极盛时，整墙如被注入生命，在风中起伏似紫浪翻涌，蜂蝶终日萦绕不散。

自此每个清晨，推门即见花光与山色交辉。远山含黛，近墙流彩，犹如天地共绘的巨幅丹青。呼吸间，山气与花香交融，再难分辨是山染香了花，还是花映亮了山。妻常持手机拍摄，花瀑在晨光中流转变幻，整座山峦成了它的天然画幕。偶有微风拂过，花瓣簌簌而落，在院中铺就一条紫色花径。

种花之趣，藏于琐细日常。春剪杂枝，见新芽如赤玉剔透；夏施豆饼，闻泥土与花香交融；秋收籽荚，听褐色果实在掌中哔剥作响。这些细微劳作，反倒叫人心生安宁——原来世间至美，皆需以耐心守候。三角梅虽无牡丹华贵，却有着野草般的韧性，予一寸瘠土，便报以整季繁花，泼辣热烈，仿佛要将全部生命在这个季节燃尽。

尤爱秋日黄昏。与妻对坐花下，看落日熔金，将紫花渐次染成云锦。霞光穿过花隙，洒下斑驳光影。山风掠过，花瓣落满衣襟，天地静寂，唯闻花语窸窣。尘世烦忧，如露入花海，顷刻无痕。妻录视频、追蝶摄韵，她说花教会她看见细微之美；我则觉花更教人如何生活——去信、去等、去温柔以待每一个平凡日子。

今年花事尤盛。瓣瓣叠叠，在秋风中层叠舒展，似有无尽情愫欲说还休。更有数枝翻越墙头，如紫龙探首，蜿蜒伸向后山，似不甘囿于方寸之间，定要将这绚美传至更远。晨起常见山雀啜饮花露，蜜蜂穿梭忙碌，方知这花墙已成生灵驿站。我知寒霜不久便至，花也终将辞枝，却并不感伤——因我深信，来年东风再度时，那一墙紫霞，仍会在秋风里翻涌如诗。

岁月流转，花开花落间，我渐渐明白：美从不该困于墙内。当三角梅毅然探向山野的那一刻，它便将这方小院的绚烂，带向了更辽阔的天地。而我们所有辛勤的劳作与等待，不过是为了让这颗心变得足够宽阔、足够明亮，以至能承接得住自然所赐的丰厚馈赠。

三角梅于我，早已不止是花。它是“瘠土生贞木”的注脚，教我如何在逼仄处扎根，向开阔处生长；如何以绚烂回馈岁月，以静默面对风霜。每当锄土修枝，指尖沾满花香与泥土交织的气息，我便觉得——并非我在养花，而是花在养我。

如今再望那面花墙，但见“紫云垂地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又何止是花，分明是大地抒写的诗篇，是岁月馈赠的哲思。每一朵花都在诉说：生命最美的绽放，永远发生在拥抱风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