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高 翔
回望里的一晌贪欢,是沉溺,更是麻醉。
年少时,于老家的厢房内,手捧泛黄的诗书典籍,诵读文学巨匠的文章,品味文人轶事,每每读到不合心意之处,忍不住发出一些不屑之语。彼时,陪我读书的父亲还健在,会有意无意地问我一句:“为什么这样说?”
面对父亲的追问,我的回答瞬间如烟花般开乱了静寂的厢房。就拿纳兰性德来说,这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家族煊赫,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自从他的爱妻卢氏离世后,思念与日俱增,常常沉浸在与亡妻共处的回望中。说酒意阑珊的春昼里,妻子卢氏不惊扰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的慵懒安眠;说夫妻读书交流时,有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泼茶”一样的高雅,其欢愉之情,用“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两句诗,怎么能道尽?
可纳兰性德在回望这份爱情时,明明知道过去已不可复来,却偏偏沉溺于往昔温梦,这何尝不是用梦里的一晌之欢,麻醉现实的伤痛?他在《沁园春·瞬息浮生》中叹“遗容在,只灵飙一转”,便是这份执念最好的注脚。
如这般贪欢的,还有南唐后主李煜。这位曾君临天下的帝王,国破家亡后被囚禁于汴京的一座小楼之中。往日的繁华如梦幻般消逝,仅余无尽的孤寂与哀愁。他在《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中写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昔日江山万里的壮阔,与如今囚室独处的凄凉形成鲜明对比。他时常沉湎于对南唐往昔的回望之中,金碧辉煌的宫殿、歌舞升平的盛景、与美人缠绵悱恻的时光,常常如电影般在眼前浮现。
这贪欢,是对逝去江山的深深眷恋,是苦难现实中为自己构建的虚幻避风港。可这港湾终究无法抵御现实的狂风暴雨,只能让他在沉溺中暂得安宁。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便是这份心境最贴切的注脚。
只记得那时,我说得格外激动,为他们的境遇莫名涌动起一股悲凉。末了望向厢房里的一桌一窗,一缕夕光斜斜涌入,父亲就在那夕光里,含糊不清地说“你说得好像是”。为何是“好像是”而非“是”?我满心疑惑:是我对书中人事理解有误?还是父亲有未说出口的想法?于是,我更加发奋读书,执意自己探寻答案。
岁月咔嚓前行,一晃便是十年、二十年……而今,那间厢房老了却仍在,那张书桌朽了却未塌,那扇窗棂旧了却依旧立着,只是父亲早已不在了。
如今每次回到老家,站在留着岁月痕迹的厢房中,抚着斑驳的桌面,看着变形窗棂里斜斜静静投进来的阳光——温软细腻,光柱中细细飞尘如活物般慵懒浮游。在这熟悉的场景里,年少时父亲陪我读书的情景、他含糊不清的质疑、那些共度的时光,便如同一坛悄然启封的私酿,浓烈而复杂的醇香霎时间涌上心头,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迷恋。
但与此同时,我亦朦朦胧胧醒悟:这样的光影不会再来,这样的过往值得铭记。那份贪欢的心,也毅然变得虔诚而敬重。
因为时间在走,许多事物都在改变,人生中的诸多过往,正渐渐离我们远去。于我而言,唯一不变的,是依旧爱读书、爱思忖。
而今读到曹雪芹的《红楼梦》,忽然醒悟这部巨著亦是他一场漫长的回望。曹氏家族曾何等显赫,“百年望族”的荣耀、“江宁织造”的权势,都是不可磨灭的家族记忆。可命运的车轮轻转,曹家遭遇“获罪抄家”的变故,雍正六年(1728年)从南京迁回北京后便一蹶不振。曾锦衣玉食的曹雪芹跌入社会底层,友人敦诚在《赠曹芹圃》中以“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形容他的窘迫境遇。在清苦与孤寂中,他“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用文字回望家族的辉煌。大观园里的欢声笑语、金碧辉煌屋宇下的才子佳人情愫,无不让人沉醉迷恋。
但曹雪芹仅仅是贪欢沉溺于过往吗?显然不是。若只是沉溺,便不会有“大厦倾”的彻骨悲悯——贾母在家族衰败时散尽一生积蓄给儿孙,盼他们渡过劫难,这是对家族绝望的最后投资,亦是曹雪芹的悲苦沉吟;若只是沉溺,便不会有对晴雯、鸳鸯等卑微生命的再三礼赞——晴雯一笑撕扇蔑视世俗价值,鸳鸯面对贾赦逼婚誓绝鸳鸯偶、断发抗强权。字里行间,不难窥见曹雪芹深沉的思绪,他在批判封建社会的腐朽与不公。可以说,《红楼梦》的回望,不仅是对逝去荣华的追忆与铭记,是对家族过往的祭奠,更是对人性幽暗、命运无常的深刻反思。
再回想纳兰性德、李煜,尽管他们身处不同时代,经历各不相同,但与曹雪芹一样,都在回望中,对属于自己的消逝时光、真挚情感、昔日荣耀,进行了一场深沉的祭奠与铭记。
掩卷沉思,在书中看别人的回望,在书外品自己的过往,忽然懂得:父亲陪我读书的岁月,是我的一晌贪欢,更是我一生都需珍藏的祭奠与铭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