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馨玥
一日闲来无事,寻得一山间静处。苍峦叠翠,鸟鸣幽深,清风过处,似有清泉潺潺,心向往之,竟不自觉循声而去。约行十几米,见一寺庙,香火袅袅中,楼阁静默,仅剩青烟一缕,悠然、自在。我并不向往佛地,倒是后山那片苍翠森林,给了我别样的吸引。
沿着长满厚苔的石阶,那湿漉漉的深绿一路蔓延,从脚下铺陈开去,裹住了山石的筋骨,掩去了路径的痕迹,仿佛时光在此沉沉睡去,遗忘了流动。我踩着柔软的泥土向上跋涉,并非为了探寻奇绝风景,只因需要一种更原始、更彻底的隔绝——被山林而非人迹包围的虚无感。泥土吸饱了露水,混着经年累月堆积的腐叶,绵软而富有弹性,每一步都陷得极深,仿佛踩在时间的沉积层上,费力拔出脚踝,又无声陷入下一片柔软。双腿渐渐沉重,起初是酸胀,继而麻木,最后沉重如灌铅。
终于,在一片冷杉巨影之下,寻得一方被岁月磨去棱角、几乎化为山体一部分的巨石,我颓然倚靠其上。石头的冰凉隔着薄薄的衣物瞬间穿透骨髓,激得人微微一颤。后背紧贴着粗糙冰冷的石面,胸腔剧烈起伏,试图平复攀登带来的沉闷喘息。汗水在额角凝结,冰凉地滴落在脚下的苔衣上,悄无声息。
喘息稍定,指尖下意识地在石面滑动,忽触一处异常凹痕——不是天然的石纹,更像是人为的刻凿。心头掠过一丝好奇,拨开湿冷滑腻的苔衣,指尖传来清晰触感:是文字!
苔衣之下,竟是半部残经。刻痕深邃古拙,许多笔画已被时光的流水冲刷得模糊圆钝。那些古老箴言,在剥落的深绿苔痕下若隐若现,像一句被天地遗忘的秘语,沉睡了不知多少寒暑。指尖抚过冰冷沟壑,仿佛触碰到了刻经人早已消散的体温与虔诚。是谁?在何年何月?为何选择在这人迹罕至的绝壁巨石上,留下这些指向终极的字句?是期待后来者的偶然顿悟,还是仅仅为了在天地间留下一点渺小的、终将被抹去的印记?山脚古寺方向,几点灯火明灭,却穿不透此处浓密的绿意与沉沉的寂静。而这被世界彻底遗弃的角落,唯有这残缺的经文与无言的青苔,在恒久的寂静里,彼此缠绕共生,无声侵蚀着冰冷的岩石,也侵蚀着闯入者心中奔流的思绪。
千年了,磐石无言,青苔蔓延又凋零。俯视山下殿堂里缭绕的烟火,你可曾真正看透那些匍匐的身影,那些虔诚合十的手掌里,究竟攥着何种沉重的执迷?是求富贵寿考,是求解脱轮回,抑或仅仅是求一刻心安,以抵御这漫长而虚无的此生?
背倚石壁的冰凉,寒意如藤蔓蜿蜒攀附脊背。万籁俱寂中,竟听见自己胸腔内孤绝的心跳,“咚——咚——”,一声,又一声,异常清晰而沉重,在这无人的空谷里回荡,激起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回响,像一个孤独灵魂的鼓点,旋即被更庞大、更绝对的岑寂所吞噬,归于更深的虚无。这心跳,在此刻,竟成了天地间唯一确定的存在证明,却也更凸显了存在的渺小与孤立无援。整个山林仿佛都屏住了呼吸,连同那些沉默的树、蛰伏的虫、流动的暗影,都在聆听这具血肉之躯发出的微弱声响,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指尖再次抚过那些冰凉的刻痕,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一种难以言喻的了悟,如同石缝中渗出的冰凉泉水,缓缓浸润心田:纵使伏身叩拜千百遍,起身时——青苔依旧潮湿,石壁依旧沉默。那永恒的冰凉触感,并不会因你的虔诚而有丝毫暖意。那超越性的空灵,终究无法真正贴近。
于是,在这石壁的冰凉与心跳的回响交织的瞬间,一个清晰无比的认知浮现:无论我此刻如何被这苍古的寂静震撼,如何试图去追寻那超越性的领悟,我骨子里,深深刻印的,仍是那个跋涉在泥泞中的、带着一身露水与尘土的、湿冷的生命。
暮色四合,最后的天光被山林彻底吸尽。指尖离开经文,留下一片更深的黑暗与寂静。下山的路,隐没在沉沉的墨绿里,每一步,都踩在潮湿的俗世泥泞之中,而心中那片难以填补的空洞深处,那一声孤绝的心跳余音,萦绕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