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远湘
金宇澄用“驯化的沪语”在纸上搭建了上海的时空结界,初读《繁花》时,便觉自己仿佛被拉入一条湿润的弄堂,脚踩到的是带着青苔的石板路,耳边是吴侬软语的呢喃。
翻开书页,“不响”二字便如苏州河的水波反复漫过字里行间——阿宝面对爷叔三关试炼时的沉默是“不响”,玲子在夜东京柜台后捻着算盘的迟疑是“不响”,李李望着“不夜天” 舞厅旋转灯的失神也是“不响”。
读到此,我总忍不住停顿,这两个字哪里只是简单的沉默,分明是人物把心事揉碎了藏进喉咙的模样,像水墨在宣纸上的晕染,将未说出口的委屈、不甘,还有时代压在肩头的沉重,都悄悄藏进了吴侬软语的褶皱里。那一刻突然懂得,有些情绪无需声嘶力竭,“不响” 反而比千言万语更能戳中人心。正如“星河不语夜深沉,沉默之中藏万钧”。
饮食细节在方言中活色生香,读着读着,鼻尖仿佛都萦绕着老上海的烟火气。陶陶在露天菜场叫卖螃蟹时,“蟹脚扎得紧实,膏腴顶破壳子”的吆喝声仿佛穿透书页,混着河浜的湿气扑面而来;夜东京的阳春面“葱花浮在清汤上,猪油香钻鼻子”,玲子捏着瓷碗的指尖沾着面汤,抬头问“阿宝,加浇头伐?”的语气里,藏着市井生计的温度。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煮面时,也是这样往碗里撒一把葱花、淋一勺猪油,那香味能飘满整个屋子。无论时代怎么变,食物里的温情总是相通的,这些带着沪语体温的描写,让六十年代的煤球炉烟火与九十年代的霓虹光晕,都成了可触碰的真实,也让我在文字里,重温了那份藏在烟火中的暖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围着母亲灶台打转的童年。
主人公阿宝的人生轨迹是贯穿全书的主线,却在时代风雨中织就了复杂纹路,读他的故事,总让我感慨命运的无常与坚韧。
初见爷叔时的三千块“学费”,是他命运的第一个绳结——当钞票从指尖滑走,他“手指蜷了蜷却没缩回”,这细微动作里藏着的格局,恰是爷叔要的“输得起”的底色。这让我想起爷爷讲自己跑水上运输(船运)时的故事。他说,那次帮商家运货,因天灾,货物被雨水浸湿,赔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当时,他坐在船头,两眼毫无目标地望着浩瀚的江水抽烟,手指蜷了蜷,却没说一句抱怨的话,第二天依旧早起奔波。
后来,黄河路上的商战风云里,阿宝给范总设局时的不动声色,与给陶陶抖领子时的温情流露,构成了这个“小开”转身为“宝总”的双面相。我常常想,在那个变幻莫测的时代,阿宝要藏起多少柔软,才能在商场上站稳脚跟?可即便如此,他也没丢下对兄弟的情义,这份在复杂境遇里守住本心的坚持,格外动人。
其中,女性角色的命运更如繁花般开落有时,每一个都让我心疼又敬佩。汪小姐跑单时“帆布包磨破肩带,皮鞋踩出褶皱”,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跃然纸上,可当她得知被阿宝当作“棋子”后,哭完便“抹把脸继续对账”,那份直肠子的坚韧里,藏着九十年代职场女性的生存底色。我仿佛看到了身边那些努力打拼的女性——我的女同学,在大城市做销售,高跟鞋磨破脚也坚持跑完客户,被质疑时躲在楼梯间哭一会儿,擦干眼泪又笑着去谈合同。她们会难过、会委屈,却从不会轻易放弃。李李则像暗夜里的昙花,“不夜天”舞厅的镜面球映着她的旗袍下摆,却照不透她眼底的过往,最终遁入空门时留下的“一切皆空”,是对红尘最决绝的注解。合上书时,我总忍不住会想,她到底经历了多少故事,才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与过去告别?或许就像那些在岁月里受过重伤的人,只能用极端的方式,为自己筑起一道隔绝过往的墙。
最动人的还是人物间的羁绊细节,那些无需言语的默契,藏着最真挚的情感。陶陶那句“我能代表宝总”闯祸后,两人之间的局促让人捏把汗,可阿宝临上车前的抖领子动作,像密码般解开了兄弟间的尴尬——陶陶立刻回以相同动作,两个男人的默契无需言语,恰如苏州河上的船鸣,低沉却笃定。读到这里,我嘴角忍不住上扬,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兄弟,无论犯了多大的错,一个动作就能化解所有隔阂。而玲子抽屉里藏着的二万六,是她与阿宝博弈的筹码,也是情分的见证,当她“哗啦”倒出钞票时,纸币上的折痕里全是市井人情的重量。我忽然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从来不是轰轰烈烈,而是这些藏在细节里的牵挂与懂得。
六十年代的石库门弄堂里,“煤球炉烟顺着老虎窗飘,晾衣绳上的旗袍晃悠悠擦过梧桐叶”;九十年代的黄河路上,“霓虹灯管滋滋作响,小轿车喇叭混着饭馆吆喝”,两个时代在字里行间重叠,织就城市的记忆锦缎。
作者金宇澄写建筑亦写灵魂,和平饭店的旋转门转走了旧时光,却转不走爷叔那句“做生意先做人”的箴言。因孩子在上海,所以,我去过上海多次,每次都要住上两三个月。可直到读了《繁花》,才觉得真正触碰到了这座城市的灵魂——它不仅有光鲜亮丽的外表,更有藏在弄堂里、烟火中的温情与坚守,就像每个城市都有两面,一面是繁华的霓虹,一面是市井的烟火,后者才是城市最动人的底色。
民俗风情是城市的血脉,那些细节里藏着的生活哲学,让我对上海人有了更深的理解。端午的粽子“苇叶裹着赤豆,线绳缠成六角”,中秋的月饼“酥皮掉在蓝布上,碎屑都要拣起来”,这些描写里满是精致与讲究,可“碎屑都要拣起来”,又透着骨子里的节俭。原来,上海人的生活哲学,是精致里透着节俭,讲究中藏着温情。而沪语里的“姊妹淘”“寿头”等词汇,更像活化石般,保存着这座城市独有的文化基因。读着这些词汇,我仿佛能看到一群姑娘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聊天,能听到老上海人用带着方言的语气调侃,这些都是这座城市最鲜活的印记。
时代变迁在市井物件上刻下痕迹,每一个物件的迭代,都是一段岁月的缩影。阿宝从“三接头皮鞋”换成“意大利真皮鞋”,沪生的自行车换成小轿车,这些物件的变化里,藏着个体命运与大时代的共振。可当苏州河的水从“浊绿”变成 “泛着油光”,当石库门被高楼取代,我又忍不住跟着金宇澄的笔触思考:繁华落尽后,城市该如何留住自己的根?现代都市正在不断变化,高楼越来越多,老建筑越来越少,或许我们能做的,就是像《繁花》这样,把那些珍贵的记忆用文字、用故事保存下来,不让它们在时光里慢慢消散。
合上书页时,仿佛听见黄浦江的船鸣穿越了三十年光阴,心里满是怅然又温暖的情绪。金宇澄用沪语书面语搭建的世界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史诗,只有“生计风物中的世相大观”——螃蟹的膏腴、旗袍的盘扣、弄堂的蝉鸣,这些细碎的光芒聚在一起,便成了时代的星河。
茅盾文学奖颁奖词说此书“为都市经验开辟新路径”,实则是因为它抓住了最本质的真理:城市的灵魂,藏在普通人的烟火人生里。这句话让我豁然开朗:原来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构成城市灵魂的一部分,那些平凡的日子,才是最珍贵的风景。
那些“不响”的瞬间、那些物件的褶皱、那些人物的羁绊,最终都沉淀为永恒。就像阿宝晚年回望时,“眼前闪过的不是生意场的输赢,而是陶陶递来的烟,玲子盛面的碗,汪小姐磨破的包”。
原来人这一辈子,最难忘的从来不是功名利禄,而是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情与陪伴。这或许就是《繁花》的真正魔力:它让我们在市井烟火里看见时代,在人物命运里照见自己,在沪语的韵律里,读懂所有繁华与苍凉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