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 娟
老棉鞋在樟木箱底躺了七年,鞋面泛着经年累月的哑光。那年冬天我蹲在巷口修车铺前,看师傅用锉刀打磨自行车链条,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碎雪在千层底布鞋下发出细碎的呻吟,祖母挎着竹篮,里头躺着两双新纳的棉鞋。
“城里的鞋不经穿,脚后跟漏风。”她把鞋往我怀里一塞,指甲缝里还沾着糨糊印子。那年我二十三岁,正为考研的事焦头烂额,随手将鞋扔进行李箱底层。此刻摸着鞋面上细密的针脚,突然想起祖母总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可她给自己做鞋,从来只用边角料。
老屋的煤炉终年不熄。我推门进去时,正撞见祖母踩着板凳往橱柜顶上放东西。听见响动,她慌忙转身,手里攥着个褪色的铁皮饼干盒。“给你留的芝麻糖。”她说话时,炉子上的铝锅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水汽模糊了镜片。我这才发现橱柜里码着整整齐齐二十多个玻璃罐,黄豆、绿豆、赤小豆,每颗都像被精心挑选过的玉石。
“城里买不到这么好的豆子。”祖母用围裙擦着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掀开锅盖搅动里面的腊八粥。糯米、莲子、桂圆在沸水中沉浮,像极了她这些年独自打发的光阴。父亲早逝后,她总说老屋住惯了,可我知道她是舍不得窗台上那排陶土花盆——每年清明前后,她都要在花盆里撒把荠菜籽,说等结了籽,就能给我包春卷。
我帮她把新收的荠菜摊在竹匾里晾晒。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灰白头发上织出细密的光斑。她忽然指着墙角的缝纫机说:“你妈结婚时的嫁妆。”机身上盖着靛蓝印花布,踏板却锃亮如新。我这才注意到,老屋每件家具都像被时光施了定身术:五斗橱上摆着搪瓷缸,搪瓷缸沿留着半圈牙粉印;搪瓷缸旁是掉了漆的保温瓶,瓶身用红漆写着“先进生产者”。
“昨儿梦见你爷爷了。”祖母往煤炉里添了块蜂窝煤,火苗腾起的瞬间,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他说地底下冷,要我烧件棉袄。”我望着墙上泛黄的遗像,相框玻璃被擦得纤尘不染。照片里的人穿着中山装,口袋别着钢笔,那是他去县里开会时拍的。祖母总说爷爷最疼我,小时候我发高烧,他连夜背着我走了二十里山路。
暮色漫进老屋时,祖母开始准备晚饭。案板上躺着半块冻得梆硬的豆腐,她用菜刀背轻轻一磕,豆腐便裂成整齐的方块。“你爷爷爱吃麻婆豆腐。”她往灶膛里塞了把稻草,火光映得脸膛通红。我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她执意要送我去车站,怀里捂着个热水袋,说路上暖手。火车启动时,我看见她站在月台上跺脚,呵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散作细碎的星子。
晚饭后,祖母非要给我量脚长。她颤巍巍地踩着凳子,从橱柜顶上取下那个铁皮饼干盒。盒底躺着叠得方正的碎花布,布料边缘还留着粉笔画的鞋样。“眼看着要开春了,该做单鞋了。”她比划着布头,仿佛在丈量流逝的岁月。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忽然发现她走路时右腿有些拖沓——那是去年冬天在结了薄冰的台阶上摔的,她谁都没告诉,自己贴了半个月膏药。
夜深了,老式座钟当当敲响九下。祖母从藤箱底摸出个蓝布包袱,层层打开,露出件藏青布衫。“你爷爷走那年穿的。”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忽然抬头看我,“等哪天我走了,你就把我葬在他旁边。”月光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的影。我望着她浑浊的眼眸,那里头住着半个世纪的晨昏与四季。
临走前,祖母往我包里塞了两罐腌莴笋。她坚持要送我去巷口,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拐过街角时回头望,老屋门楣上褪色的春联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极了她年轻时纳鞋底时抽动的丝线。我知道,下回再来时,门前的石榴树该开花了,而她的针线笸箩里,又会多出几双不合时令的老棉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