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新贵
1
夤夜的雨丝缠在病房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湿痕。付士强半跪床头,将母亲枯瘦的身子拢在怀里,掌心贴着她冰凉的手背:“妈,您有话,就跟儿子说。”
母亲的喉结动了许久,才挤出断断续续的字句,像被风刮碎的棉线:“你湘翠婶……太遭孽了……你要……给她养老送终。”
士强怔住。他原以为母亲会嘱咐他工作、家庭的事,却没想是乡下邻居刘湘翠。记忆突然翻涌——母亲总说,湘翠是烈士的遗孀,是他们家的恩人。他忙将脸贴在母亲耳侧:“妈,您放心,儿子记着。”
母亲的呼吸渐渐平缓,像卸下千斤重担。士强坐在床边,听着输液管的“滴答”声,眼前浮现出湘翠婶的模样:二十岁出头的她是山坳里的光,瓜子脸浸着桃粉,粗黑的长辫垂到腰际,一双眼亮得像山涧泉水。当年乡里的后生把她家门槛快踩烂,她却偏偏等了付新义——那个穿四个兜军装的高中生军官。
1974年,付新义探亲时被家人催婚,二姐去提亲,湘翠一口应下。此后三年,她把牵挂织进米白毛衣,纳进绣兰草的鞋垫,每月往部队寄一封信。新义升了连长,信里总说“等我回来”。1978年底,两人终于成婚,红烛还没燃尽,部队的电报就来了——越南边境紧张,速归。
新义走的那天,湘翠把煮好的鸡蛋塞进他背包,看着列车消失在山口,没哭,只说“我等你”。
2
那一等,竟成了断了线的风筝。
湘翠写了十几封信,都石沉大海。直到1979年春,她在电视里看见中越边境的炮火,才知道新义上了战场。心刚悬起来,乡里的妇女主任就领着两个解放军来了。
“付新义同志……在抢夺战友遗体时牺牲了。”军人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砸在湘翠心上。他们递来一等功证书、染了硝烟的军装,还有一封没寄出的信。
湘翠的手抖得握不住信纸,模糊的字里行间,是新义熟悉的笔迹:“湘翠爱妻,若我捐躯,勿悲。不能孝亲,你若有情,代我尽孝。”她没哭出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士强妈守在医院三天,直到湘翠睁开眼。“嫂子,我命好苦啊……”湘翠的声音像破了的风箱,说完又昏过去。后来士强妈天天去劝:“新义走了,你得活着,他爹妈还等着呢。”湘翠才慢慢开始吃饭。
三年守孝期过,新义的父母红着眼劝她:“你还年轻,再找个好人家吧。”湘翠却哭了:“新义让我代他尽孝,我哪儿也不去。”此后有人提亲,她都关紧院门。士强妈劝过几次,她只说:“嫂子,我守着爹妈,守着新义的念想,就够了。”
3
就在湘翠的日子刚稳下来时,士强家塌了天。
士强爹在煤矿垮塌里没了,留下四个半大孩子——大姐刚过十一,士强才四岁。士强妈抱着丈夫的遗体哭到失声,嘴里反复念着“这日子怎么熬”。
是湘翠先跨进院门的。她攥着士强妈的手,指尖带着田埂的暖意:“嫂子,咱都是苦命人,得撑着。你要是倒了,孩子们怎么办?”
此后两家人像一家人。湘翠家有三个劳力,还有烈士家属的补贴,总帮士强家种田地、收庄稼。士强三个姐姐出嫁,都是湘翠忙前忙后;士强考上大学那年,没新衣,湘翠把新义生前的军装找出来,叠得整整齐齐:“让娃穿这个,沾沾新义的福气。”送士强去县城上车时,她又塞来一个裹得紧实的红包,里面是500块钱——那是她攒了半年的补贴。
士强思忆至此,忽然懂了母亲的嘱托。湘翠婶守了一辈子寡,孝了新义的父母,又帮了他们家,如今孑然一身,年逾花甲。母亲是要他报恩,是要他记得“黑夜里谁点过灯,雨天谁撑过伞”。
母亲去世的第二天,士强把她送回乡下安葬。办完丧事,他和妻子在湘翠婶家住了三天,没提嘱托,只说母亲总念着她的好。他知道,这事得和妻子段彩霞商量——彩霞是上海姑娘,没经历过乡下的苦,得让她慢慢懂。
4
段彩霞与士强是大学同班同学,可让彩霞真正了解士强是在浦东饭店的那次相见加深的。
大一时,士强寒假在饭店打工当迎宾,穿著不合身的西装,却站得笔直。彩霞陪父母来吃饭,士强打开车门时,她愣了:“付士强?怎么是你?”
士强没避讳,笑着说:“家在湘西农村,假期打工挣点费用,也省得来回跑。”彩霞的父亲点头:“年轻人肯吃苦,好。”母亲也劝彩霞:“你得学学人家的俭朴。”
从那以后,彩霞总留意士强。见他不卑不亢,成绩稳居年级前列,周末要么去图书馆,要么去打工。最让她心动的,是大三暑假——士强问她“上海哪儿值得逛”,说要接母亲来看看,“我娘一辈子没出过省城”。
彩霞帮着制定路线,开车陪他们逛外滩、登东方明珠,所有开支都是她付。看着士强扶着母亲,小心翼翼地给母亲讲解黄浦江的风景,彩霞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值得托付。
毕业前,彩霞跟士强说:“我爸妈想让你留在上海,工作他们帮你安排。”士强却犯了难——母亲不愿去上海,说“乡下有你爹的坟,有老窝”。
他写了封分手信,说“我不能丢了娘”。彩霞看信时哭了,把信拿给父母看。母亲叹道:“这孩子重孝,你没看错。”父亲说:“湘西要建设,你们去正好。我们身子骨硬朗,不用挂心。”
5
1999年,彩霞跟着士强回了湘西。
组织上按人才引进政策安排工作:彩霞去县财政局,士强去县计委。第二年他们结婚,把士强妈接进县城。儿子出生后,家里更热闹了,士强妈抱着孙子,天天笑得合不拢嘴。
后来彩霞升了副局长,士强去乡镇当党委书记,一干就是十五年,再后来成了常务副县长。儿子考上北京的大学,留校任教,成了家。可就在日子越来越好时,士强妈病了。
夫妻俩带着母亲四处求医,却没能留住她。母亲走后,士强趴在桌上哭:“人到八十岁也要娘,我没娘叫了……”
等失母之痛稍缓,士强跟彩霞说了母亲的嘱托,讲了湘翠婶的故事——新义的牺牲,她的守孝,她对自家的帮助。彩霞听完,眼圈红了:“湘翠婶是好人,忠贞、善良,我们该养她。没了娘,就把她当亲娘待,我没意见。”
他们把母亲原来的房间收拾干净,换了新被单,买了新的洗漱用品,连拖鞋都是软底的,怕湘翠婶走路硌脚。
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夫妻俩开车去乡下。士强握着湘翠婶的手:“婶,我娘临终前嘱咐我,要给您养老送终。我和彩霞想接您进城,把您当亲娘。”
湘翠婶却摇头:“我当年帮你们,不是为了回报。我老了,不能拖累你们。”
彩霞蹲在她面前,声音带着恳求:“婶,这不叫拖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新义叔为国家捐了命,您守着他的念想,又帮了我们家,这份德我们记一辈子。我爹娘教我孝敬长辈,您跟我们走,就当多了个闺女,我绝不会让您受委屈。”
村支书也帮着劝:“士强的人品您知道,他不是虚情假意。您就跟他们去吧,享享清福。”
湘翠婶看着夫妻俩诚恳的眼神,又想起士强妈当年的好,终于点了头。
第二天清晨,朝阳把山寨染成金红色。乡亲们和村干部送他们到村口,湘翠婶坐在车里,看着熟悉的山坳渐渐远去,眼角的泪却带着暖意。士强握着方向盘,彩霞握着湘翠婶的手,车里很静,却满是安稳——母亲的嘱托,终于有了着落;这份跨越两代的恩情,也终将在岁月里生根绵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