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秋韦

秋天剥橘皮，是种带仪式感的享受。拇指甲深深嵌入青黄皮层，决然一掐，“嘶”地划破油胞外衣，凛冽香雾骤然迸溅，鲜活清芬里，藏着一整个浓缩的秋。

剥下的橘皮，母亲从不丢弃。分块切丝，摊在竹篾筛上，搁南窗下晒。秋日阳光像温暾的蜜，缓缓渗进肌理，起初饱满鲜亮的皮，几日便收敛光泽，沉淀成棕黄，边角微卷，漾着沧桑弧度。反复晾晒陈化，失了水分的橘皮渐趋干硬，香气却愈发醇厚内敛，至此，便成了陈皮。

陈皮是药膳君子，食疗上品。药香盈满的小抽屉里，它藏着儒医般温润气质。千古名方“二陈汤”以它为料，燥湿化痰、理气和中；儿时咳嗽，祖母拈几丝陈皮配老冰糖慢炖，澄黄汤水入口清苦，回味甘醇，熨帖肺腑。入食亦是妙笔，切碎揉进软糯糕点，甜香混橘韵，解腻刚好；川渝夹沙肉因它增味，软豆沙裹五花肉，香糯不腻；粤式陈皮鸭汤煲炖入味，健脾化湿，曾作为粤菜代表亮相巴黎，藏着“醇而不厚”的养生智慧。

岭南之地，陈皮居“三宝”之首，新会陈皮尤金贵，柑果“长皮不长肉、皮甜肉不甜”，清代叶天士开“二陈汤”，便点名要新会陈皮。去年随友回新会，饮过当地柑普茶——新会柑皮配云南普洱，柑香撞普洱醇香，入口顺滑，风味独特。秋冬清晨煮一壶，橙红汤色透亮，雾气裹茶香漫开，饮一口通体温润，心神悠宁。

陈皮最妙在“和”。与八角、桂皮同入卤锅，让卤味香而不腻、温而不燥；伴花椒、辣椒入川味，成麻辣里的一缕回甘清风；搭生姜、红枣熬汤，是养生羹中的理气护卫；配山楂、乌梅同食，便是消食导滞的黄金搭档。经岁月浓缩洗礼，它将辛辣酸涩酿作甘醇，以沉静姿态调和众味，不抢锋芒，却让滋味圆融有深度，处处藏着润物无声的益香。

幼时家屋狭窄幽暗，深冬里，母亲往火中掷干橘皮，瞬间满屋芬芳，沁人心脾。这般温暖记忆，经时光摩挲，早已跳出食材边界，成了生活美学的注脚。宋代文人案头盛行“小四和香”，以废弃果皮果核配制，衬清贫士子冲和心境；苏轼流放儋州，以香橙皮、荔枝壳等调香，将烟火气与豁达心凝于一炉；辛弃疾的词中“茶瓯香篆小帘栊”，那香篆里，该也藏着陈皮的苦涩回甘；明人《香乘》载“脱俗香”，亦常见“枨皮”（陈皮）身影。

如今，陈皮香已漫入现代生活。陈皮与雪松、陈皮与茶主题的香氛，添了艺术格调，也给都市烟火沁入东方清韵。

一缕陈皮香，氤氲古今。从药膳食材到文人香韵，再到现代香氛，这枚经岁月沉淀的果壳，藏着人们对家园与自然的眷恋，也在平凡日子里，酿成一份温润绵长的生活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