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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05日

沈从文的抗战

湘西苗寨风光 陈玉娥 摄

1935年北平,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九妹沈岳萌在一起。 图片由凤凰县档案馆提供

沈从文作品《湘西》早期版本。 图片由州档案馆提供

编者按:

历史是照进现实的一面镜子。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重温历史,警醒后人,意义重大。作者以一个历史文化学者的独特视角,抒写了作为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在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里的民族大义、坚贞操守与使命担当,他为抗战秉笔疾呼的文学作品悃愊无华,却蕴含着深刻的民族精神内核。文章通过淘漉大量史料,再现了抗战的艰巨复杂及苦难悲壮,匡正了人们在一些方面的认知偏差,同仇敌忾中彰显湘西人侠义精神的纯善与担当,从而完成了沈从文“希望湘西像个湘西,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抗战基地”心愿。

从本期开始,“兄弟河”副刊连载翟非《沈从文的抗战》一文,敬请关注!

○ 翟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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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能多走点心,常人很容易被一种带有惯性的表象所蒙蔽,实在难以触及事物的真谛。在大多数人看来,沈从文确实没有从军上过战场,抗战时期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昆明,跟重庆之间关系破裂疏远,甚而他的几本书都被加上“与抗战无关”的批语而被查禁,但不能由此忽略和低估他为抗战的披心沥血和殚智竭力。

当年沈从文顶着沅水砭骨的江风幡然突发奇想,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且如其所愿地闯出了自己的新世界。在飘如飙尘的颠沛中,他始终以一个“乡下人”自称自励,从来不曾淡忘一个湘西人的本色,总是努力做一个硬朗的人。他骨子里浸透着湘西人的质朴、耿直、坚毅。敏锐的直觉、绚烂的想象,以及对生死的敏感和洞察,使得他在抗战的硝烟弥漫中走出了一道熨帖心灵的风景。

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燃烧着一团炽烈的抗战火焰。他心里或许没有冲锋陷阵那般畅快淋漓,没有生死搏杀那样壮怀激烈,没有锋镝余生那么感悟透彻,然而他以一个文人富有的激情、睿智、磊落,以一个湘西人特有的朴质、刚强、大义,毅然投身到举国上下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的怒潮之中。在他大笔如椽的书写下,无数视死如归捐躯报国的英雄事迹才得以鲜活地呈现在今日的国人面前;在他饱含诗意的叙述下,一改外来者一贯对湘西的误解、偏见、歧视和戒心,湘西成了容纳避难者共御大敌的温馨港湾;在他掏心掏肺的感召下,一茬又一茬的湘西热血男儿告别家乡自告奋勇铿锵激昂地走向抗日沙场。

战争具有规律性,任何一场战争都离不开书写和反思,反思使人铭记和警醒,从而激勉人们越发珍惜安泰祥和。日军侵华给中国带来了空前的灾难和屈辱,面临战争酿造的恐惧和绝望,尤其需要作家的锐利笔锋点燃希望,照亮国人颤栗幽愤的心灵和负重前行的征途。在血混着汗、泪水连着诅咒的抗战日子里,任何一位作家都不可能绕开战争,只要还有一点血气和责任。

握笔即参战,“民族在悲剧中的挣扎,亦无不于字里行间流注”,这就是沈从文的抗战自觉。

沈从文无疑是那个峥嵘岁月为抗战书写的浑身洇透血性胆识的中国作家中的一分子,他有自己的视角,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执着。他怀着悲悯情怀和天理良心,为抗战秉笔直书,为抗战奔走呼号,为抗战重塑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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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对抗战的书写是发自于心底的真诚来自于灵魂的响应,无不体现战争的残酷、日军的残暴,无不展示将士含恨杀敌生死不计的壮烈,无不释放团结一心共赴国难的磁力。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喷发着反抗的咆哮之威,在愤怒中爆发出同仇敌忾的澎湃力量,在绝望中激发了国民为之绝地反击。

卢沟桥事变不久,日军攻占北平,敌机编队飞临天坛之际,沈从文正住在北平达子营28号寓所,身临其境目睹了五朝古都北平陷落时的慌乱和悲凉,所见的一幕幕就像一根根钢针,总是时不时地刺扎着他的神经,使他很多年里难以释怀。

整整九年后,沈从文重回北平,曩昔情景历历在目,在百感交集中写下《忆北平》一文,发表在上海《大公报》,朴质无华的写实深含他无以言表的挛痛、忧虑和迷茫。谈及北平沦陷时,他直言揭露了日军蓄意炸毁黄寺弹药库的卑劣行径。“约下午四点左右,上街去探问战事消息,到鼓楼附近时,恰值城外黄寺弹药库爆炸,轰然巨响,一股黄烟直上天空,数千尺烟柱中还夹杂有一堆堆紫黑火焰。”

他如实记录了二十九军含恨撤出北平后的人心动荡不安和迷惑失望。他跑到街上,仔细地观察到社会各阶层的动态和表情,刻录下这一段让人悲愤的历史剧痛和长恨。“一切为巷战作准备的沙包和其他障碍物,不知夜里何时都已撤去,守工事的武装兵士也不知何处去了。走了半条街,只发现一顶旧军帽搁在路旁。将近鼓楼时,见街口电灯柱下,有个徒手老警官颠起脚在那里撕毁昨天学生贴的劳军用红绿标语。……从那群年青士兵和男女学生市民群眼角,从一个友邦的老太太眼角,从那位老警佐眼角,正反映出困住北平大城中一百廿万中国人,如何在沉默痛苦中接受这个新的日子,接受此后继续而来的每个日子。”

落难中的人们对二十九军希望很高,失望也重。二十九军抗日向来刚强恢弘,无奈撤退时已是独木难支、元气大伤,伤亡惨痛,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在南苑壮烈殉国。军长宋哲元于北平沦陷前夜无奈撤走,然而他的一个姨太太意外地落入敌手,被日军交给臭名昭著的“731”部队,在受尽折磨中香消玉殒。

北京失陷后十来天,沈从文接到了教育部的秘密通知,被逼迫化装成商人,背负着沉重的痛和恨,跟一拨北大、清华教授结伴撤离北平,犹如断线的风筝匆匆向抗日后方转移。从此,在长道漫漫中,沈从文开始了对民族突然降临灾祸的思考和奋战。

在纷乱的南下途中,1937年12月,沈从文由武昌来到了长沙。完全是意料之外,竟然在长沙,沈从文碰见了一直杳无音讯叫一家人挂念心焦的正在医院治伤的三弟沈荃——嘉善阻击战中任128师764团团长,还见到了表兄戴季韬和一大帮受伤初愈的家乡兄弟。大战余生,异乡重逢,喜从天降,泪眼婆娑。在畅言欷歔中,沈从文对嘉善阻击战中那些殒身不恤荡气回肠的细节和场面有了刻骨铭心的感知和记忆。

自己知晓128师奋战嘉善的惨烈还不够,沈从文仍不失时机地向刚创立的临时大学的同仁们讲述战况。他和弟弟、表兄特意请了两桌客,应邀的先生有闻一多、朱自清、梁思成、林徽因、张奚若、金岳霖、杨振声、梅贻琦、黄子坚、李宗侗、叶企孙……这些文化名家听了嘉善前线作战的英武和悲烈,无不敬佩,感慨万千。

128师血战嘉善七天七夜,克复枫泾镇,喋血南星桥,扼守铁路线,鏖战陆家浜,搏杀67号铁桥……一次又一次血流如注地冲锋陷阵 ,一次又一次血肉模糊地肉搏白刃,一次又一次万死不辞地同归于尽,用鲜血把嘉善河湖沟汊染得如此血红,用肝胆把嘉善千里平畴照得如此滚烫。128师“弹尽卒尽”的必死决心撼天动地,7000余人的官兵死伤过半。

嘉善阻击战恰巧处在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的两大会战转承之间,可以说是淞沪会战大撤退中的壮歌,也可以说是两场会战中的插曲,极容易被淡化、被混淆、被掩盖,但沈从文的文字魅力还原了它的独特和意义。从1938年至1947年间,沈从文的《湘西·凤凰》《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白魇》《长河·题记》《一个传奇的本事》《怎样从抗战中训练自己》和《湖南的西北角》序文中都或简或繁写到嘉善阻击战,恰如其分又极为妥帖地从不同角度对128师血战嘉善进行了叙述,给人一个深刻动人的印象,使越来越多的人为之感慨和沉思。可以说,没有沈从文连续不断的书写,嘉善阻击战的故事绝不会那么丰满感人,大放异彩。

《一个传奇的本事》是沈从文抗战后写的一篇有关家乡近两个世纪以来形成的历史发展和悲剧结局的概括性纪录。文中直言不讳地叙述了128师奔赴嘉善阻击日军的险恶背景:淞沪之战展开,128师归属第四路指挥刘建绪调度节制,原本驻扎浙江奉化,后改宣城,战事一起,就奉命调守嘉善唯一那道国防线,即当时所谓“中国兴登堡防线”。由于战事过于激烈,部队开入国防线后,除了从唯一留下车站的县长手中得到一大串编号的钥匙,什么图形也没有,还来不及和参谋部联络人员接头,打开那些钢骨水泥的门,就仓促加入战斗。

此文对128 师付出的沉重损失充满了不易表达的深刻悲痛:“本意固守三天,却守了足足五天。全师大部官兵都牺牲于敌人优势日夜不断炮火中,下级干部几乎全体完事,团营长正副半死半伤,提了那串钥匙去开工事铁门的,原来就是我的弟弟,而死去的全是那小小县城中和我一同长大的年轻人。”

沈从文在短暂停留长沙时给湘西几个在乡军人发出了《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公开信,发表在王鲁彦主编的长沙版《抗战日报》,侧重在细节上刻写了128师官兵与日军生死拼杀的悲壮情形:

这次第128师全部官兵,在嘉善一带地方,用一些简单轻便武器,奉命参战。某一营官兵,藏在壕沟里和被炮弹炸成的孔穴里,任敌人飞机大炮拼命轰炸,一天落下六百枚炸弹,还是死守阵地不退。到后来,一营官兵仅仅剩下十六个人,营长负伤了,连长排长死光了,这十六个同乡,见敌人前进,居然还爬出壕沟,和敌肉搏。另外一次,因为阻敌前进,必须炸毁公路上的桥梁,有三十个同乡,从工事中爬出,带上炸药、手榴弹、轻机关枪,从水田里爬到桥边去。目标被敌人发现后,七架飞机给三十个勇敢同乡,投下一百多枚炸弹,每人平均约三四个,附近被炸土地同新耕过的田一样。三十个人死伤了二十四人,剩下六个。

血战的结果,四个团长受伤,四个团副死去了三个、伤一个,十二个营长死去七个、伤五个,连排长死去三分之二,负伤三分之一,兵士更难计。

《湖南的西北角》序文写出了128师烈士家属的历史担当和战后彻骨剜心的苦衷:“十年过去了,这些良善人民,正和其他许多中国人一样,把血肉还给了国家和土地,在民族发展史上,各自尽了能尽的责任,永远沉默了。我那县城五千人家,每家门口各供奉了个阵亡者的木牌位,那些孤儿寡妇,每当黄昏来临时,在木牌位前沉默上香,以及此后沉默过日子种种,都仿佛近在目前。我明白那个沉默背后,实隐藏了多少辛酸!”

沈从文在沅陵住了三个多月,对128师的战后情形了然于心。他用《动静》一篇叙述了弟弟沈荃在沅陵疗伤的经历和再度招集旧部带领新兵出征的情景:重返战场的军令已下,不容迟疑,从阴曹地府走过一遭的沈荃这时俨然超越了战场的荣誉、勇敢、胜利的刺激,反而想到了另外更多的东西,显明为过去、当前以及那个不可知的未来,心中感到莫名的痛苦,有些不安,却又不得不抑制这种痛苦不安。

沈从文仿佛听到了弟弟的心跳,一种悲壮和静穆情绪合在心中,眼中已充满了热泪,忘了用手去拭擦它。“这些年轻军官,随同我那伤愈不久的小兄弟,用‘荣誉军团’名分,带了两团新兵,重新开往江西前线保卫南昌和日军作战去了。一个阴云沉沉的下午,当我眼看到十几只帆船顺流而下,我那兄弟和一群小军官站在船头默默地向我挥手时,我独自在干涸河滩上,跟着跑了一阵,不知不觉眼睛已被热泪浸湿。”(《长河·题记》)

这份不顾一切奔赴战场的沉重实在让人百般忧伤心碎。离嘉善鏖战还不到8个月,被视为湘西土著军队的128师在九江防御战中再度遭受重创。沈荃又在此战中两次负伤。九江失守之责不分青红皂白地套在128师头上,被告上武汉行辕军事法庭。师长顾家齐蒙冤受审,128师番号因“增援不力,仅自溃散之罪”而被撤销。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在历史最无奈的那一刻,湘西人总有一份浩气凛然,负重致远的坚韧、气度和坦荡。

沈从文客居云南角隅,所居之处离昆明滇池不过五里,一直过着简陋困顿的生活,时常为囊中羞涩和房梁开裂发愁,然而他又无时无刻不凝注战事的风云突变。他与大哥沈云麓、三弟沈荃的数十次通信中回回都要过问战况或告知全国情形。他对抗战的关注、隐忧和信心,不仅流露在一份份为时而著的篇章里,也融入了一封封春树暮云的家信中。他对抗战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特的清醒,在甘耐寂寞中大写了民族抗战的抗争精神。

沈从文对抗战的直接书写虽不是鸿篇巨制,但他所写下的无不是全民同仇敌忾抗日烽火中不可磨灭的雄浑时刻和耐人寻味的历史记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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