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三姐填补了我最初缺失的记忆,她说看着我在外婆家茅屋出生。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夜,父亲还在远方开车拉煤,肚子疼了几天的母亲,从别人家做衣服散工回来,实在忍不住,才哼哼唧唧躺上床。捱到半夜,我响亮的啼哭,硬生生把母亲的呻吟压了下去。外婆将昏黄的煤油灯芯捻长,三姐惊醒着掀开被窝探出头,她看见我红扑扑的小胖脸,小嘴儿叭嗒叭嗒,黑眼睛却一直紧眯着,不看她也不看母亲和外婆。三姐替我看了她们当时的表情,并无迎接新生命到来的欣喜,倒也没有嫌弃,只是有些失望。母亲期待再添一个“弄璋”的,万一摸不到玉,也好给我哥将来种田时抬水泵柴油机搭把手,未料生了个“弄瓦”纺纱的。外婆安慰母亲:“生男生女大人一样吃了亏,面条总是要吃的。”
那时的面条在我们“鱼米之乡”是稀罕物,只有月子婆和寿星才有得吃,素白细腻的面粉,发酵揉搓成扁平长面条,寓意“平安顺遂,长命百岁”。外婆连夜做了一碗加荷包蛋的长面条,端到母亲床前,顺手掖紧了三姐的被窝,剩下关于我的成长记忆,三姐交还给我了。
幼年时期我很少见到父母,哥姐们在奶奶家上学。我时常望着外婆灶檐高挂的那块熏腊肉,问什么时候吃,外婆说客人来时。于是我的日子,就是坐到台阶的小板凳上等客人来。我想要等来的客人是父母和哥姐,等起我打盹昏睡,醒来面对空洞的蚊帐顶及茅屋檩梁木上的虫眼黑窟窿,吓得大哭,哭很久才有回应。粗心木讷的外公,习惯用他那双笨拙的大手,一把掐紧我两个腋窝将我抱起,高举空中,那种无法挣脱而且说了他也不懂的痛感,外婆已忍受多年。话语不多、笑容越来越少的外婆,接过我揽入怀,不停轻拍抚摸我的肩背,然后给我顶着一个尿素袋子或者戴上一个斗笠,坐到她忙活的菜垅土行。我在季节交替中,跟着外婆的菜苗儿渐渐长大了一点。
五岁来到奶奶这边靠近县城的渔场启蒙上学,三个姐姐去了寄宿中学,哥哥也上小学三年级了。母亲依旧早出晚归,父亲仍然常年在外奔波,我和哥哥一日三餐由奶奶操持,桌面上一碗白菜煮得深黄、另一碗白萝卜煮得糜烂,我却能闻到从厨房出来的哥哥嘴里哈出了干鱼香气。很想摔掉筷子生场怨气,又怕奶奶捡起筷子敲我脑袋,几次跟哥哥争吵,奶奶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把苛责的目光,全投我一人身上。我只得默默放下筷子去上学,一路踢着一颗小石子,驱散心中的不快。
假期生活由十几岁的大姐掌管,要么几粒豆豉开汤,要么乱炖一锅粥。好在“水猴子”二姐,出门从不空手回,跨一个小澻口,也能捉到一碗迎水鲜鱼。最小的我还不会挑刺,抢菜老输,哥姐们急着去玩“假架”游戏,二对二在两堆稻草垛上打“擂”,故意撇下我,我赖在稻草垛边揪住稻草不放,说要状告母亲,哥姐不管我。大姐烦了,吼我一句:“走开!你是妈妈不想要的一个搭头小指拇。”
“搭头小指拇”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我伤心地走到房间爬上床,藏在折叠的被子与墙壁之间抽泣,回想到以往的各种被轻看,我决定躲在这里不出来,试试看有谁会寻找我。等着等着我就缩在里面睡着了。
天快黑时,哥姐们喊我吃饭没人应,屋里屋外寻不到人影,左邻右舍问遍,消息很快传到邻村做衣服的母亲那里,她丢了尺子剪刀往家跑,我的乳名在夜风中颤抖,大姐二姐扶着跌跌撞撞的母亲,打起手电筒循着沟渠池塘四野照,手电筒电池减弱,照见水面浮起一个黑影,她们以为是我,其实是一个朽树蔸。不会游泳的母亲,一头扎进冰冷的深水塘。
外面的喧嚣声越发大了,亲戚邻居纷纷赶来,母亲早已哭得声嘶力竭。这时我醒了,从房间走出来,母亲惊喜地抱住我紧贴胸口,我能感受到她胸口的颤抖。那一刻忽然明白,她不是不想要我。没有说话,一屋人也出奇的静下来,好一阵母亲才回过神来:“满崽饿了吧。”印象中那是母亲第一次下厨,煮了一碗面条,没放油盐,舀了一勺红糖垫碗底。我坐在母亲膝怀,她把面条绕成鸡腿棒的模样,柔声告诉我:“面下有糖,拌匀了吃。”
后来几十年的生活中,常有“清风明月伴我坐”的孤单冷清,也常遇“奈何明月照沟渠”的辜负。每当我因此而失意迷茫时,总会想起母亲为我煮的那碗糖拌面。原来,每个人都有存在的意义,那就是给你爱的人减少悲苦减轻孤独感。而这看似平淡的生活表面,也总有爱你的人在暗自为你存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