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郑军

悠悠晃晃的老式吊扇在屋顶上颤颤巍巍地旋转，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墙上悬挂的镜子早已被岁月磨去了镜框，好在镜面仍旧光滑明亮，能清晰倒映出王师傅干练的平头，以及他为客人理发时专注认真的神情。

记得从小学到初中，每逢节假日回家，理发我必去王师傅的理发店。王师傅三十多岁，从事理发行业也快二十个年头了。听他说，自己十二三岁便辍学，跟着师傅学剃头。人常说“家有黄金万斗，不如薄艺在手”，他格外珍惜这份手艺，刻苦钻研，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

他中等个头，身材瘦削，常穿一件中山装，理着利落的平头，看上去格外干练精神！王师傅家住在茨岩，理发店却开在茶田，每天他都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从茨岩赶来，傍晚又骑回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风雨无阻。他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听说在茨岩做了上门女婿。

王师傅手艺好，服务态度又好，在茶田镇有口皆碑。镇街中心有一排十来间砖瓦房，其中一间就是他的理发店。小店没有招牌，店面不大，大概十来个平方米，门是由一块块厚木板镶拼起来的，上面写着“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的字样。早上，他把木板拆下来码在屋角；傍晚关门时，再按顺序镶好锁上。由于来理发的烟客多，加上冬天烧炭火取暖，长时间的烟熏火燎，墙壁和天花板只能勉强看出原本的白色。店内摆放着两张白色圆形理发椅，圆形底座虽显笨重，却可升可降、可转可躺。大人们都是躺在上面，闭着眼睛让王师傅刮胡子，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另一侧靠墙放着两张长条凳，供等候的客人休息。做完工夫的乡亲们，总爱来店里下象棋。王师傅从不参与，闲暇时只坐在一旁静静观战。

每当你走进王师傅的理发店，他都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他的理发手艺堪称一绝，大家交口称赞。手法利落娴熟，一板一眼，绝不马虎，尤其擅长剪平头。他先用推子把头发剪短剪齐，理出基本形状，再改用剪刀精细加工，直到顾客满意为止。

洗头时，王师傅总会把水温调得恰到好处，让水顺着指缝慢慢流淌，生怕烫着顾客，还会不时关切地问“烫不烫”。随后抹上洗发膏开始洗头，他时而慢挠，时而急搓，轻重得当，张弛有度，让人顿觉神清气爽，倦意一扫而光。洗完头到修边幅的环节，他先给客人围上围布，把椅子放斜，待客人躺下后，用软毛刷蘸上肥皂沫，轻轻刷在胡子上，接着取出剃刀，在鐾刀布上来回蹭几下，剃刀瞬间就锋利了许多。只见他左手张开，指尖轻轻按在客人脸上，右手握着铮亮的剃刀，顺着胡子缓缓刮下，只听到“嘶嘶”的声响。他刀法精细沉稳，刀刃绕来绕去，若即若离，所到之处干干净净。手法轻盈得仿佛蚂蚁在脸上爬过，麻酥酥、痒嗦嗦的，没有丝毫痛感，刮过的脸皮细腻光滑，十分舒服。最后，他再为客人吹头发、定发型、正衣冠，收费送别，每道工序都一丝不苟。

后来我搬了家，住在另一个镇上，又认识了另一位理发师。他的理发店开在农贸市场里，租了一间门面。这里位置偏僻，除了赶集时，平时没有什么人，只有打牌的老年人和卖菜的小贩。在这里做生意，全靠口碑支撑。他的店门头挂着一块“1988”的招牌，我猜他应该是1988年出生的，比我还小几岁。他身材瘦小，留着时髦的发型，还隔三差五地变换头发颜色，有时染成大红，有时染成大黄，有时又染成大绿。他走路一瘸一拐，起先我以为他只是跛脚，直到有一次去理发，看到他在店里绑假肢，才知道他有一条腿没有了。当时心里涌起诸多猜测：是骑车摔断的？还是被人打断的……

他理发最大的特点就是“慢”！拿一条干净毛巾，慢慢围在你脖子上，再慢慢围上理发围布，然后慢慢剪、慢慢洗、慢慢剃……不管等待理发的人再多，他总是不急不躁，有条不紊地按流程来。用电推剪剪好两鬓后，他会用手剪把头顶的头发慢慢剪短、打薄，那触感痒嗦嗦、麻嗖嗖的，好几次我都差点睡着了。

剪头发前，他会先洗一次头；剪好后，又会再洗一次。每次都用干净的新毛巾，决不用先前用过的湿毛巾。不像有的理发店，一条毛巾擦好几个人，湿冷的毛巾擦在脸上，格外不舒服！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凤凰城里新田垅老烟厂宿舍旁，有一家叫“红军理发店”的小店，一下子就被店名吸引了。刚好想理发，我便走了进去。理发店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米，楼层不高，摆放着90年代的老式理发椅，一面墙上镶着大镜子。地面铺着木纹瓷砖，损坏的地方用水泥填补好了。店里随处养了几罐水兰草，为小屋增添了几分生机。虽然装修简单，但十分干净整洁。师傅用手机连着音响，播放着经典老歌：《军港之夜》《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棵小白杨》……师傅待人很和气，五十出头的样子，中等个子，脸上堆着笑。他招手叫我坐上椅子，围上围布，问我：“怎么剪？”我说：“修短一点就行。”他便左手拿梳子，右手握电剪，电剪在我头上“嗡嗡”作响。“耳朵两边有白头发了，但不多。”他说道，“我帮你挑掉头上这根白头发，太明显了。”只见他梳子一梳，电剪一挑，那根白头发便掉下来了，周围的黑发居然一根没伤着。这功力实在太深厚了！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在心里暗暗惊叹，这简直和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一样厉害。他接着说：“从头发还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呢！”“哦？怎么看？”这个话题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兴趣。只见他一边娴熟地舞着电剪，一边娓娓道来：“头发光滑的人，思维敏捷、反应快，适应环境能力强；头发粗糙的人，性格坚强、耐力足；头发卷曲的人，充满活力，喜欢挑战；头发柔软的人，温柔细腻、情感敏感。”听起来还真有几分道理！我笑着说：“师傅，您太厉害了！”他会心一笑，又说：“还有呢？”“快说来听听！”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头发多，说明肝脏健康；头发黑，说明肾脏健康；头发亮，说明肺部健康。”“那您从我的头发上看，我身体怎么样？”我好奇地问。“还好，还好，健康，健康。”我们都笑了。《黄帝内经》有云：“发为血之余，肾其华在发。”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科学道理的。

从理发店走出来，我浑身神清气爽。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卖油翁》中的句子：“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