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司礼

　　土家族有语言无文字，历史上的重大活动依靠心授口传。千年历史，大浪淘沙，能被人们传颂的东西越来越少，清代改土归流以后，中原文化大量涌入，使用土家族语言的人群日趋萎缩，依靠土家语流传的土家族历史活动资料更是凤毛麟角。社巴节，盛极古代的土家族祭祖活动，《摆手歌》将其传承下来，实为弥足珍贵。 

　　一、社巴节乃土家族原创    

　　何为社巴？众说纷纭。学者所持观点主要有外来说、官吏说、巧合说、“社粑”说、娱乐说。《摆手歌》为我们厘清了社巴的源头。摆手歌是流传于酉水地区的土家族叙事长歌，被称之为土家族长篇史诗，由梯玛即土老司在做社巴时演唱。摆手歌有节奏、韵律，运用大量的对偶、排比和重复句衬托气氛，口语化突出，读来自由活泼，通俗易懂，体现了土家族古代诗歌的固有特点。《摆手歌》是土家族学者彭继宽、彭勃深入龙山、永顺、保靖、古丈四县二十多个乡镇，访问四十个梯玛后，综合集成，全书对民间传唱的歌词进行了国际音标原文注音，并用汉语直译和意译。《摆手歌》由岳麓书社出版，国内外发行。  

　　《摆手歌》共分四大部分，除第三部分叙述具体农事时没有社巴内容外，其他三大部分均有社巴的叙述。第二部分民族迁徙歌揭示了社巴的来源。《摆手歌》129页记述了这个迁徙的氏族大家庭，有田家的、向家的、王家的、彭家的、张家的、李家的、鲁家的、覃家的，与当今土家族主体姓氏一致。他们沿酉水乘船而上，最先要上船的就是社巴公公、社巴婆婆，可见，社巴是氏族迁徙的领头人。社巴率领土家先民，克服重重困难，辗转迁徙，开拓了家园，族门诸姓，各得其所，繁衍生息，社巴成为土家族的祖先神。由此可见，早在氏族社会土家先民就有了自己的社巴，最迟的男性氏族社会该在公元4000年前。而汉族地区的“社日”，最早出现在公元前770—221年的春秋时期，《公羊传.庄公二十五年》载：“鼓用牲于社”。土家族先民所创社巴比汉族地区社日早很多。社巴乃土家先民原创，并非外来传入。    

　　二、社巴节乃土家族至尊    

　　社巴是土家族氏族领头人，泛指土家族祖先，是社巴节的祭祀对象。土家族崇敬祖先有其地缘因素，该族世居武陵山区，这里山高壑深，交通闭塞，接受外界信息极为有限，生活在这里的土家族先民不信佛信道，不信皇帝老子，只相信自己的祖先，风调雨顺，六畜兴旺，族群安康，认为是祖先对自己的赏赐，天灾人祸，瘟疫肆虐，认为是祖先对自己的惩罚。因此，做社巴、祭祖先、乞护祐、保安康成为土家人的头等大事，谁不参加社巴节就是对祖宗的不敬，会被全族人不齿。《社巴歌》记述三个不同时期、不同困难下做社巴的情景，足以说明人们对社巴的顶礼膜拜。    

　　氏族迁徙时期。就要迁徙了，百事待举，《摆手歌》记述，鼎罐锅子莫忘记，路上一路要吃饭，刀子柴刀莫忘记，路上一起要砍柴，赶肉的人，捉鱼的人，赶老虎的人，捉猴子的人，工具一样一样莫忘记。还特别提到，卦子莫忘记，路上一路神要敬。王龙也尺（做社巴的神具）莫忘记，路上社巴要做哩。迁徙到一个叫墨查坡的地方，《摆手歌》记述：“树子三棵柱头做了，茅草三背屋盖了，屋有路有了，墨查坡上坐在了，三年六个月坐了，茅草三年六个月割了，社巴三年六个月做了。”挑肩磨脚，路途艰辛，岩头垒灶，茅屋栖身，社巴照做不误。    

　　八部大王时期。《摆手歌》讲述了“人祭”做社巴的过程，有一年轮到八部兄弟做社巴，时刻到了，但是爹爹买白水牛还没回来，不用白水牛祭祀祖先就是不忠不孝的，不按时做社巴更是族群之大忌，《摆手歌》记曰：“吧吔盘冬做在了，替替台台放在了，爹爹转来没有，白水牛的没有，社巴做不得，耳朵扯起讲在了，叽叽咕咕笑在了，十老嘎巴（八部最小的弟弟）杀了要。”爹爹回来了，白水牛也买来了，但为时已晚，小儿子血淋淋的头陈在祭台上，双眼不闭，八部兄弟呢，跳在了，唱在了，心安理得玩社巴。社巴事大，十老嘎巴的娘并没责怪八个儿子，只怪儿子爹来迟了：“你的不是了，你各转来不，水牛白的没有，他们把十老杀在了。”爹爹无地自容，老羞成怒，一气赶走八个儿子。八兄弟云游天下，成为本领高强的狠人，在后来的争斗中，赶走了入侵的客家人，斗赢了傲气的皇帝，成为土家人的社巴———八部大神。《摆手歌》记曰：“八个哥哥受了封，个个脸上露笑容，从此成了八部神，毕兹卡世代都供奉”。酉水流域土家族先民对八部大神的认同非常普遍，清以前，寨寨有八部大神祭祀神庙。八部大神成为社巴日的祭祀对象，标志土家先民从相对模糊的社巴祭祀过渡到具体人物形象的八部大神祖先祭祀。做社巴的称谓、程式没有变，只是祭祀的对象具体化了。 

　　土司时期。两千多年的历史进程，土家族先民对做社巴的热情一如既往。《摆手歌》记曰：“那样一年有哩，摆手堂社巴做在了，吧吔盘冬做在了，呵吔嗬嗬唱在了，孙们儿们哩，大的小的哩，妹崽姑娘们，哥哥弟弟们，火把拿着来在了，你喊我喊来在了，事做的头人哩，汗水出着找在了，弄弄没有么，补色没有吗，弄涅吔喔没有吗，怎么社巴做啰”。人都到齐了，做社巴的三件神具弄弄、补色、弄涅吔喔却没有，头人急得汗长流，忙派脚长手长能说会道的日客额、地客额两人去土司墨比卡巴家借。金子银子拿去吧，金子银子冷冰冰，不要；要鸡要鸭捉去吧，吃了鸡鸭嘴巴馋，不要；要骡要马牵走吧，骡马难骑一辈子，不要；布匹衣服拿去吧，衣服难穿一辈子，不要。弄弄、补色、弄涅吔喔哩，祖宗留下做社巴，怎么能够借人家！这就是土司墨比卡巴的态度。任凭日客额、地客额好话讲尽，神具就是不借，一气之下，俩人烧了土司的房子。面对熊熊烈火，不，这是土家先民做社巴的热情。墨比卡巴屈服了，神具借得，神圣的社巴做成了。从土司与日客额、地客额对话可知，在土家人的心目中，做社巴比金银财宝、荣华宝贵更重要，社巴乃土家人至尊。    

　　三、《摆手歌》乃《舍巴歌》  

　　纵观《摆手歌》，笔者以为该书定名《社巴歌》更为合适。通读《摆手歌》国际音标注音原文，洋洋万余言，没有一处表述为摆手歌的，说到跳起来，总以“吧吔盘冬做在了”表述，说到唱起来，总以“呵吔嗬嗬唱在了”表述。而“社巴”的表述全书多处出现，只要是做“社巴”场合，便没有其他文字替代。倒是有的本来注音为“社巴（Se Pa）”的，译者却有悖原文将其直译为“摆手”。译者在《摆手歌》377页将“社巴”释为“摆手”，说明译者并没有弄清“摆手”与“社巴”的关系，而且把“摆手”的位置放重于“社巴”，因而决定使用《摆手歌》为书名。形式上看只是书名不同而已，实则弄混了社巴与摆手的关系，负面影响不小，给后人一种误读，以为社巴即摆手，社巴节即摆手节。《摆手歌》出版于1989年，尔后出版的一些著作，发表的一些文章，有的直接解释：“摆手，土家语叫舍把日”，可能与此有一定关系。  

　　将社巴解释为摆手，《摆手歌》并不是最早的。笔者研究土家族社巴节时发现一个奇怪现象，普及村村寨寨的土家族社巴节，清代以后的官书、诗文、史料等难以寻觅，取而代之的多为“摆手歌”、“摆手舞”，如清代诗人彭勇行能写出“土王宫畔水生波，一片缠绵摆手歌”精妙佳句，为众多书籍、文章引用，却没有只言片语提及社巴。查阅龙山、永顺、保靖、古丈县志亦是如此，明明是做社巴，记载的却为摆手。这绝不是偶然疏忽，而是有其内在原因。笔者分析，两种原因导致这种现象发生。一是政治因素。雍正四年，清统治者对少数民族地区实行改土归流，这是一次政治经济大变革，废除土司制度，实行流官制度，矛头直指土司头目，为防止他们兴风作浪，对其多数进行流放，土家族地区六大宣慰司中，除石柱仍留原地外，永顺迁至江西，保靖迁至东北辽阳，桑植迁至河南，酉阳迁至浙江，容美迁至陕西。试想，社巴节以土家人祖先为祭祀对象，土司王彭公爵主是公认的土家人先祖神，当权者能让社巴名正言顺地登台吗？文人政客敢于违背统治者的意愿吗？清嘉庆《龙山县志》揭示了真相：“土民设摆手堂谓已故土司阴署，供以牌位，黄昏鸣钲击鼓，男女聚集跳舞长歌，惟董补、五寨二里为盛。屡出示禁不能止，亦修其教不易其修，而依然其。”《永顺县志》同治版卷八十六记载了寨民隐蔽做社巴的情况：“皆鄙陋狭隘，远逊从林，即所塑神像亦无金碧辉煌之移。”二是习惯心理。做社巴时，跳摆手是一种常用形式，而且一种形式向另一种形式转换时，亦用摆手过渡，久而久之，人们习惯成自然，把社巴代称为摆手，至近现代，将社巴节代称为摆手节。其实二者并不等同，社巴节是土家族隆重的祭祖盛典，有严格的祭祀程序，规定的祭祀牲品，规范的表演队伍，既定的演唱词句。摆手舞是祭祀盛典的表演形式，是多种形式中的一种。    

　　应该感谢《摆手歌》为社巴节提供了正本清源的依据，还社巴节的本来面目。《摆手歌》没有命名为《社巴歌》是个遗憾，但瑕不掩瑜，只要通读《摆手歌》原唱注音，土家族社巴节原貌尽现。只要对“改土归流”历史了解于胸，社巴节的来龙去脉便跃然纸上。《摆手歌》中称社巴，有的地方称“社把”、“舍巴”、“舍把”，其实是因为土家族有语言无文字，只能用汉字同音字记音，而普通话、地方话有语音差异，舍巴、舍把、社巴、社把是同义词的不同记音表达，社巴节祭祖的内涵是完全一致的，这已为湘西州各地的社巴节所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