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村出来的,他算是那一辈农门里的骄子了。小时候,在清明、临近年关的时候,我总跟在父亲后面回故乡。每次回去,山路崎岖,没有父亲的指引,我想迷路是必然的。我们每次都是凌晨五点多起床,走几个小时,在公鸡叫寨子炊烟起的时候,就能踏上故乡的青石板路。踩着牛粪,沾着露水,祭拜祖先,最后才回到伯伯家吃饭。多年来,这个习惯未曾被父亲打破。 如此虔诚的父亲,我以为故乡会一直热情的接待他,就如同小时候接纳一个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寨子里的娃一样,它会一直如我小时候那样质朴而热情。虽然我并没有同父亲一样在寨子里成长,甚至于待在那里的时候在我至今的生命中微不足道,但却香甜了我整个童年。 九曲十八弯,不足以形容我们回家的路。记忆里,天是黑黑的,还要提着妈妈早早给我们准备的刀头肉、香烛、糖果礼品,一路跋山涉水,鞋子满是泥巴,手沉身累,却满心雀跃。尤其遇到晴天,当我们步履沉重地爬过一个山头,见到寨子里层层叠叠的青瓦泥墙,袅袅炊烟随风飘来,里面还有大米的清香,偶尔的鸡鸣狗吠,都让人心醉。一路的劳累都消散了。踩着满是牛粪的青石板路,和在家里玩耍走迷宫一样,要小心,不小心踩中了可是会被父亲“嘲笑”,说是城里长大的娃果然走不好乡里路。多年来,这个玩笑都是我们回家的必备品。走进寨子,便是熟悉的乡音。父亲告诉我这是二爷爷,那是姨婆婆,这是伯伯,那是叔叔,更有比父亲年纪还大的人要喊我姑姑———在这里,小娃娃偶尔也是族中长辈,不可小觑。他们用苗语交谈,问问近况,一路打着招呼,乡里人笑的热情淳朴,招呼我们进家吃早饭,还有的要邀父亲留下来喝酒。暖呼呼的,就回到了家。 每每这时,父亲和族里亲属聊天、故友畅谈的时候,就是我们孩童的欢乐时光。姐姐会带我去喂牛,到水稻田去捞青蛙、小鱼,偶尔还会摘柚子、柑橘、板栗,反正漫山遍野的果子都归我们,那一刻,我们是山里的小霸王。这时,若你不动手,周边的伯伯、婶婶还使劲往你衣兜、裤兜里塞,手里还要给你捧上一堆。这样的新鲜果子和着同乡亲们的热情,吃起来最是香甜。 一次回家,姐姐还特别神秘地把我带到井水边的那块菜地,告诉我那里有一种特别漂亮的花,偷偷挖了给我带回去,免得别的小伙伴看到了也要,不够分。那是小韭兰,一种特别容易生长的花,只需要阳光、雨水,它便能成功地占据一方土地,骄傲恣意地绽放。我记得,我把那种子带回家让奶奶分了一小块土地给我栽种,那个夏天,它把分配的那片土地全部铺上了粉绿相间的地毯,美得让人心醉。至今,它还在我家绽放。姐姐也成了两个娃的妈妈,养育了绵延她血脉的后代。 我小时,趁着奶奶思乡,还陪她回寨子住过一个暑假。那是我最自由的假期。早早的,我就起了床,身上还沾着稻草的清香。奶奶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给我梳头,然后用伯伯从井边提的水来洗脸,沁凉沁凉的,让人身心舒畅。小伙伴们早已邀约,拿着锅巴沾点酸菜,就开始踩着青石板,随小伙伴们疯起来了。村里就一口井,是寨子里日常饮水、洗衣的地方,我们却拿着小蚯蚓去里面钓鱼,拿泥巴把井水搅得浑浑的,大人们对我们这些玩闹都是笑笑,从不责骂。那口井也甚是包容,新的井水不断汩汩流出,将我们做的“坏事”静静的用清水洗去,流向周边的稻田。玩累了,我们就往周边的草垛堆里一躺,从兜里抓几颗花生、板栗,朝嘴里一丢,就这样安静地望着天空。养精蓄锐完,草垛就成了另一个游戏场。那高高的草垛,我们偶尔偷懒从下面扯稻草喂水牛,它也依然高高伫立,不会因为我们东拉西扯而歪一下身子。草垛子是如何搭的那么高那么牢的,我至今也没找到答案。就这么快乐而懒散的,一个假期便过去了,但我的暑假日记却丰富异常。 曾以为,故乡会一直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但随着父亲的长辈和熟悉的人逐渐老去,寨子也因日晒雨淋逐现颓势,年轻一辈的人无法再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质朴里找到他们的日子和归属感,寨子渐渐空了。再回去,父亲不再有那么多的熟人需要打招呼,也没有那么多老人招呼他去吃饭,偶有旧友和他聊天也不过是叹息,终没有了把酒言欢的喜悦。去外面打工的年轻人在应该结婚的年纪回来,推倒了祖辈的青瓦泥墙,用小砖、水泥盖起了属于他们的房屋,一栋栋豪华、空荡荡的房屋标志着他们的衣锦还乡。儿时的伙伴,我已经辨认不出他们的样子,也许那个嚼着槟榔的男子是,也许那个两手都牵着娃的女子也是。多年不见,我们都不再是旧日模样。 父亲说,家乡通路了,有空让我陪他回去看看。我说好,自己却又按捺不住,先开车找路回去。然后,我迷路了。我记得,那里应该有座桥,下面的溪水潺潺,每次回家祭祖过后返家,父亲都会在那里扯一把野草给我用溪水擦鞋;我记得,再过去应该有一片竹林,风吹过,竹叶窸窣,像极了蝉鸣;我记得,继续往前,有一片水稻田,里面蛙鸣鱼肥,稻香水绿……我迷路了,如今,连故乡的路应该是往左还是往右都不知道了。我和父亲说起,父亲苦笑了一下,说他也是。 故乡,我们先远离了它,最终,它也离我们而去,成了难归的地方,也成了心里的伤。 石 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