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新

　　缠缠绵绵地舔舐着伸向唇际的优雅的吊脚楼，轻轻柔柔地拍打着折折的光洁的河岸线，幽幽咽咽地清唱着如梦如幻的山歌叩击着回家的暖暖的心房。这条亘古以来就这样清清浅浅明明丽丽盘桓缠绕在土家苗汉心头的河流，从我第一次与之命定晤面便成了深深镌刻在心壁的永恒记忆，便日日夜夜奔流在曲曲的血管之中，如灵动的八哥在欢乐地歌唱，如古老的茅古斯在激越地舞蹈，如美丽的黛帕在深情地遥望。

　　莽莽武陵群山从远古鸿荒迤逦而来，蜿蜒奇崛的天际线，犬牙锯齿般交错的山脊切割出高峻奇险的重山叠嶂深沟狭壑，这沟谷间便随处可见千川万壑，漫漶出如许如诉如泣清朗宛约的万千溪河拥围千山万麓。这是在武陵山，这是在武陵山区常见的一条河流，从高高的牛角山发端，经县城，注入酉水河，汇流沅水，而洞庭，而长河，而大海，历经千回百转，终完成作为一条河流的宿命存在。这就是古阳河，湘西古丈县境内切割较浅的一条河流，酉水河的一级支流，春去冬来，时而平静，时而狂暴，潺潺湲湲地流淌着初静的日子。

　　千百年来，逐水而居，成为先祖膜拜自然、寄身自然的本能智慧。而检视我对溪流最早的记忆，不是溪流的灵动和清泠，而是山塘的混浊不堪，浑黄锈绿，仿佛故乡村庄脚下那座山塘作为水的集合体从来就没有清澈过，所谓一塘（潭）死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但也有死水微澜的时候啊，它却没有。其时，一个村寨的污泥浊水汇集山塘，浑黄，褐红，黑绿，浅白，想不混浊都难啊，这不能全怪了山塘的不洁净。倒是山塘给了我第一次亲近水体的机会。虽然水是混了点，但对从没见过大江大河的深山里的孩子来说，山塘就成了我们童年的乐园。是五六月间，天气已经很躁热了，知了在拼命地热死热死叫着。不管那么多了，赤条条一头扎进山塘，齐腰深的水也能让我们扑腾几下。我们在凉爽的水中追逐嬉戏，打闹，扑打起的浪花居然是纯白的，在阳光下绽开点点水花。青梅竹马纸花，童年的纯净正是在还没有长成的稚嫩之中，天然的成长之中。平淡无奇甚或有点猥琐邋遢的山塘，在童年里还给我们带来了收获的快乐。大集体时代，那年清明，村里决定放干水塘，捕鱼分食。在物质还十分贫乏的年代，鱼肉都成了珍贵的奢侈品。打开水塘木阀，塘水渐渐低下去了，鱼群开始躁动，奔涌突进，浪花飞溅。我们一群孩子赤条条扑进水里，双手抱起半人高的大青鱼，鱼只轻轻一扭，便落入水中，摆尾而去，暗青的鱼脊划破水面，犁出一道水纹，成为我们追踪的目标，一群孩子追逐着，嬉闹着，直到惊慌失措的鱼群在塘底纠结成一团乱麻，全部被大人捉走，只留下小鱼，为山塘留下活的灵魂。

　　我就是这样一尾来自山村山塘的小鲤鱼。我从小在山塘长大，喝着或清或浊的山塘水，吃着芬芳的泥土和醇香的菜屑。我游啊游，不舍昼夜。我穿过挨挨挤挤密密匝匝的人丛，带着故乡的泥土，带着故乡的气息，濡染着故乡的汁液，沿着一条黄金水道，潜游到清清的陌生的古阳河。在古阳河边结婚生子，休养生息，命中注定。

　　古阳河从高高的牛角山蜿蜿蜒蜒清清浅浅缠缠绵绵一路走来，在古阳镇打了一个盹，在山脚下绕了一个弯，山城便也依河铺展，绵延开来。我在这里得到了古阳河宽厚温润的滋养，生儿育女，繁衍生息。我在这里找到了故乡的味道，清风明月，水流华年。清流，青荇，青石板；浮游，潜沉，水依柳。潺潺泄泄，捣衣声声。这样的河流比起家乡的山塘来，多么惬意，多么舒爽，那阵阵捣衣声，依依轻拂的杨柳，浣洗衣物和秀发的婀娜身姿，让日日沉潜水底的小鱼小虾欢畅无比。这是我最终痴迷古阳河，依恋古阳河，视古阳河为母亲为情人的理由，由此，终此一生，我再也无法走出古阳河的牵绊，从来到她身边的第一天起，我知道，我再也无法离开她；从我投身她怀抱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再也离不开她。也许，是从没见过如此清亮的水体使然，也许是她多情曲折的溪岸，岸边葱郁的青青茶园，让我着迷，回首几十年，确也如此。

　　这晶莹剔透的流动是多么清澈可见，明丽可鉴。瞧，红红的鸭掌在头顶优雅地划过，河水丝绸般滑过全身。白条鱼，石兰鱼，青鱼，草鱼，鲢鱼，小河虾，巴岩鱼，大家相安无事，在水草中从容嬉戏优游。朵朵白云温柔地覆盖在它们身上，暖暖的阳光让它们在水中轻轻吐着水泡，日日忘川，不知今夕何夕。

　　秋日朗朗，风吹干了绿的叶黄的叶红的叶，古阳河清清浅浅渐渐消瘦。河滩卵石历历在目，珠圆玉润；白沙迷离，柔软细洁。游鱼戏虾，都明白了身姿，在水草卵石间雍容自在。小孩在沙滩上构筑童年的城堡，大人在河边拣拾童年遗失的梦境。爱美的少女卷了裤腿，提了时装鞋，涉水过河，如秋后水田里伶仃的白鹤，一会儿顾影自怜，一会儿引颈向阳，在秋天的画布上涂写着辽阔的深邃透碧。当初雪悄无声息飘落，河滩蒙上了一层绒绒的白雪，河中裸露的石块顶了蓬松的白帽子，细流绕颈絮语。人们站在老塘坊桥上、兴阳桥上、古常桥上、思源桥上，或打着伞，或让雪花着落，看雪花飞舞，听流水潺潺。月上中天，漫步河畔，看霓虹闪烁在水面，满河凝脂，缓缓流淌着五彩斑斓的水波，水声哗哗，平流处徒增了几份清响。这是古阳河柔情的常态，千百年来因时而动，融融泄泄，平滑如练，激流如舞。

　　曾几何时，清清古阳河也难免在城市排泄的污水侵蚀下苟延残喘，呻吟不止。我看见，一座座高楼大厦沿河拔地而起，丢弃的建筑垃圾阻塞河道，乱排乱放，乱搭乱建，白色垃圾招魂幡般飘摇，黑色的污水直排河道，美丽的母亲河千疮百孔，污水横流。这还是河吗，这还能洗涮吗，这还叫母亲河吗。难道工业文明必然带来环境的污染？难道贫穷就该付出环境的牺牲吗？难道我们不爱自己的家园了吗？这让我回想山村的山塘，但那是一潭死水，是静潭，不是河流。那样的水体养得青鱼体健身美，而城市倾泻而下包含了工业污物的水能让鱼虾健康成长吗？我望着眼前的古阳河茫然无措，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在河边徘徊；望着眼前日渐瘦瘠污黑的河流，我泪流满面，快游向酉水，快游向沅水，快游向洞庭，游向长江，游向大海，失去家园的山野溪流的鱼虾，难否经受得起大江大海的冲刷，我在心里祈祷，可谁愿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山清水碧的家园谁不向往呢？

　　好在，“碧水工程”的实施，对河段进行堤防护岸、安全监测设施建设，疏浚清淤，清理河道和暗渠，提高县城防洪标准。城市污水处理厂的建成，彻底根治古阳河水体污染，大量削减古阳河污染物总量，大大改善古阳河水质。如果人祸可防，那么天灾呢？

　　一九九八年五月八日凌晨三时，当小城人尚在梦乡安睡，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小山城，暴雨一直持续到了六时，三分之一的县城瞬间被淹没。洪水从上游奔涌而来，浑黄的泥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泡沫原木，翻卷着，堆积着，推拥着，浩浩汤汤喧嚣而下，拍击着小城脆弱的城岸。洪水冲进了河街，人们忙着把一楼的物品往楼上搬。有人站在河岸，看洪水滔滔，浊浪排空，不时发出一声声尖叫。有胆大的，拿了渔网，在岸边罾渔，或用长长的铁钩钩上游冲下来的原木。当洪水消退，沿岸被冲刷一新，白色塑料纸挂在岸边招魂般飘摇。这样的洪灾为十年一遇，一般性洪灾为一年一遇。更多时候，古阳河是安静宁澈的，流水如白练平铺直叙，波浪不兴，似小家碧玉藏在深闺，似深山小溪潺潺湲湲。

　　留住美好，抵御洪灾。古阳河水库的兴建，给古丈人民带来福音，这条古丈人民的母亲河，生命河由此更好地滋养着小城人民。2012年6月，总投资为2亿元古阳河水库开工建设，这是一座以灌溉、防洪为主，兼供水、生态用水等功能为一体的综合性水利枢纽工程，可使县城的防洪标准，由目前5年一遇提高到20年一遇。2017年6月，古阳河水库开始蓄水，一泓碧水如珍珠般镶嵌在大山之中，绿树掩映，泛舟垂钓，桨声欸乃，渔舟唱晚，其乐融融，天上人间。从此，古阳河似温顺的小孩，缠绕在山城脚边，轻轻细细抚慰疲惫的心灵，皈依澄静。

　　云雾流纱般缠绕着高高的牛角山，莽莽苍苍的林海以涵养的丰富水分，千丝万缕的水脉涓涓沥沥从林下草地汩汩氤氲而来，千百年以降，历风霜雨雪，烈日暑缛，春花秋月，汇成这样一条明艳初疏的河流，在古阳河水库安静地小憩，做一个幽幽的午梦，梦魇起处，流向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