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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6日 星期 [ 标题导航 ] [版面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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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排匠
  厚芒 摄

  文/张正望

  “ 伯娘,帮我们煮四五个人的饭。饿恼火了!”一位汉子的话音刚落,“嘭”的一声,一坨约四五斤重的猪腰窝肉,便扔在我家厨房的灶台上。汉子顺手操起灶上的瓢瓜,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咕噜咕噜就灌到肚子里去了。

  “要的。你们先吃嘴烟,休息下,跟到煮好。”娘答到。

  这是一帮从大兴寨放木排下来的苗家汉子,娘称他们为“排匠”。 大兴寨是个苗寨,距吉首县城约30来公里,解放前只有水路可通所里(今吉首市)。

  上世纪60年代,我家住在吉首县大田湾湘川公路边,马路对面是县国营木材公司,公司临峒河,建有一个让木排靠岸的码头。母亲是大兴寨人,由于码头附近没有饭店、旅馆,凡是从大兴寨放排下来的人,行老乡方便,都在我家歇脚,住一宿。娘一般不收他们的钱,但他们每次放排下来,总是会给家里或带2斤寨上现杀的鲜猪肉,或带一小口袋新打的米,或提一块正宗乡里腊肉,或扛一根上好的树筒子。如果是空着两手来的,走之前都要往娘手里塞点钱,娘也不很推脱,互相说两句客套话,便收下了。那年代,城里人吃肉凭票供应,一个人每月限供一斤猪肉,很难得肉吃。排匠们有时从寨子里带些新鲜肉或腊肉来炒,我也能搭帮他们沾点儿荤。吃饭时,他们总会给我夹几块很香的精肉吃,我总要细细地嚼,往往两三片肉就着辣椒白菜酸菜,要下一碗饭去。

  排匠放排都要打早从大兴寨放下来,一个木排由十来根木头用扎实的稻草绳或麻绳并排连接而成,20来米长。如果顺当,一天扎实可放到吉首大田湾码头。排靠码头,木材公司有工作人员负责收购管理。交货后,公司除了付钱外,还得给这些排匠开身份证明,以备晚上查户口时用。那时,户籍管得相当严,城乡界线非常分明。晚上一旦有人上门查户口,排匠拿出证明一看,就算验明身份了。

  夏天,日子长。吃成夜饭没事,排匠们喜欢坐在屋前坪场的树下讲白话。母亲便在坪场的一角,烧一堆破碎布片,上面压一小块岩头,不让它燃明火,又不让它熄火,生出的一股股浓烟用以熏赶坪场的蚊虫苍蝇。排匠们跷着二郎腿,悠闲地用蒲扇摇风乘凉,扯谈,喝茶,抽草烟。一双穿着草鞋的大脚不时地上下替换,跷着的那只,老是喜欢吊着鞋帮子不停地抖动。坪场那棵高大的苦栗树上,一到傍晚就歇满了麻雀,叽叽喳喳的。吵得心躁了,就大声地朝树上长“呕”一声,雀儿安静了一会儿,又接着叽叽喳喳起来,他们会再大声地朝树上长“呕”一声。这样来来去去,同雀儿斗着嘴,像是赶走了一天的疲倦和寂寞似的,轻松快活。

  我那时小,还穿着开裆裤。有时,他们会故意惹我,用手往我裤裆里摸,然后,笑呵呵地说:“阿佬,攒劲吃饭,鸡鸡还没长大。”娘看见了就骂他们:“莫乱惹伢儿。”我不懂他们的意思,看他们笑,我也笑。

  冬天,夜得早。那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打牌是不允许的,居委会的人抓得紧,只要发现,立即批评教育,除没收牌具,每人还要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写出深刻检查,检查还要拿回去交给生产队或单位,继续接受监督教育。我家离街上较远,属于郊区,上街不方便。放排累了一天,他们也懒得动。晚饭后,堂屋八仙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光线很暗,大家都围坐到堂屋中间挖的火坑周围,济济一堂,像一家人一样。火坑里烧了些树蔸蔸和一些上山自己烧制的刨火炭,烟蔸多,燃得不好,要用铁夹翻来覆去地刨,时时如燃烟花般爆裂一些火星,人的头发上、衣服上会落许多炭灰灰。坑边煨有一罐茶水,大家在烟熏火燎里喝茶、抽烟、摆龙门阵,尽管冷风“嗖嗖”地从门缝里钻进屋来,仍感觉很暖和。

  排匠们经常讲一些水路上遇到的或听到的奇闻趣事,也讲一些二狗屋娶媳妇,大佬屋竖新屋,老幺四十大几了还到打光棍等等寨子里的事。兴致来了,还对几首苗歌,用苗语唱,娘不翻译,我听不懂。我只晓得每首歌唱结束前,他们都要拖着“嗯……嗯……嗯……”“啊……啊……啊……”的腔腔。每唱到这里,总是闭着眼,歪着头,随着腔调的抑扬顿挫,上半身前后左右地晃着。也许是表演滑稽,也许是唱词戏谑,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他们卷喇叭烟筒没有纸了,就顺手扯我一张作业本上的空白纸,一边卷着,一边说“阿佬,下次帮你买本新的来。”我被辣辣的草烟呛得喉咙直咳嗽,也被树蔸的烟子熏得眼睛直流泪,但我还是傍着母亲,津津有味地听大人们唱山歌,摆龙门阵,不肯上床去睡。

  炭火映照下,排匠们黝黑的脸上明显带着菜色,有的尽管还很年轻,约莫十七、八岁,但额头上已爬有一些抬头纹,一脸胡子拉碴的,我想那一定是放排放的。他们一年四季都在峒河的河面上漂,带着家人的期盼和自己的梦想,与排为伴,与水相搏,翻腾着艰辛和欢乐的人生,这是他们的生活,有眼泪,也有欢笑。

  玩得差不多的时候,会有一位稍年长的男人喊“睡去了,明儿还要打早起来。”他们便把还没抽完的一短截草烟用力吸几口,过足了烟瘾,再扎实喝口水,打个哈欠,伸个长长的懒腰,之后才拖着疲乏的身体摸索着爬上楼梯,到夹楼上开的地铺睡觉去了。或许是太劳累的缘故,还没等我上床睡,就听到他们鼾声如雷了。在楼板上,他们也能睡得那么甜,那么踏实。

  排匠们早晨起来的时候,踩得楼板“吱嘎吱嘎”响,动静较大,我会被吵醒。临走时,母亲总要交代一声“下次放排又来!”“喔,晓得。”汉子们答到。

  “我屋里楼板被岩炮炸断了根,记到下次帮带根大点的柱子来。不然落雨就麻烦了。”

  “记到了,放心。我没得来,就喊二牛帮带来”,“伯娘,有空也回寨子来走下。”……

  寒暄完,排匠们便放开脚急急地往回赶,准备放下一趟排去了。

  放排也不是次次顺当,有时下雨涨大水,有时稻草索不扎实断了,都可能出现“滑排”的事。“滑排”就是排散了,被水冲走了。那时,经常有人在河里拣冲散的树筒子。排匠滑了排,就只能恼火地对着河面,望着被水冲走的木头,放肆地骂着野话,发泄心中的闷气,然后饿着肚子,空着手,跑回去重新再扎排来放。他们日复一日地回去放排,放排回去,大约这样有三、四年的光景,直到我的家搬走,我就再没有看到过他们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着他们:有的或许还在继续放排,但不知道他们该到哪里歇脚了,有的或许娶了媳妇有了伢崽,有的或许老了放不动排了在家坐着晒太阳,有的或许成了老板阔人发达了,有的或许已经不在了……

  至今,我还是记得那时喜欢惹我的、闭着眼晃着头唱苗歌的排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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