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妹 摄
文/张正望
先是我家,而后是大姐家,而后是老年公寓,而后……母亲不停地移居,每一个住处待的时间都不长,她是个好强人,总觉得有许多不称心的地方,唠唠叨叨一路后,便嚷嚷着要搬家。后来,她干脆谁都不粘,独自一人住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单过。但消停不了多久,思来想去,前些日子她还是决定到我这里来住了。她一辈子都喜欢这样折腾,折腾自己,也折腾我们。
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折腾就折腾吧。只要她喜欢,想搬哪里住,就到哪里住,没要紧的,我对她说。
她喜欢夏季,说白日长,太阳起得早落得暗,可以做好多事,好像生命也得到了延长;她讨厌冬季,说白日短,做不得个什么,一下子就天黑了,日子也过得匆匆忙忙。
重阳一到,她的头上就套上了一顶大姐为她编织的灰色绒帽,把头护得暖暖的。出远门游玩,她是不行了,我便时常与母亲对坐着,在太阳下和她聊着曾经的岁月,替她赶走些孤独和寂寞,听着窗外不知谁家宠养的熟悉的画眉鸟叫和瑟瑟的落叶声,勾起许多温暖的回忆。
好多事情做起来是无甚益处的,甚至在我看来毫无益处,可她偏要去做,还做得津津有味。记得小时过年,不管家里条件有多艰苦,父母都要办上一桌好饭好菜,而年饭前,母亲总要端上一个大盘子,盘子里盛有一只腊猪头、一碗饭、一碗腊肉或香肠之类的荤菜,一会儿要我帮斟满三小杯酒,一会儿要我帮燃上三炷香,神神叨叨地在屋前房后去转上一圈,然后端放在堂屋正中领袖画像下的桌子上,那时不准设神龛。这是母亲每回年三十都要走的过场。不外是请神灵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想什么成什么,要什么得什么。事实证明,她思想里所虔诚的东西与现实是不很吻合的。明明知道许愿不管用,可还是要执著地去做。其实母亲要的也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和精神上的寄托,至于冥冥之中能有多少帮助,对照每次事情的成功或失败,都是母亲在牵强附会地作自我认同的解释。
随着年纪的增长,母亲的记性明显不如以前,刚才想到要做的事情,一下子就会忘了,老在屋里转来转去,昂着头东看看西瞧瞧,寻思借助什么来帮忙恍然大悟,但伤透脑筋,硬是想不起来。
人老了没有用啊,记性丑得没有讲的了,硬是不像个人了,母亲说。
为记住我的手机号码,母亲费了很大的劲。她老埋怨手机号码若个这么长,好难记。不晓得她花了好多天的功夫,采取了什么方法,她终于记住了。有时拨错,一听对方的声气不是自家儿女的,慌忙扔下话筒,忙不迭地对着电话机说,搞错了,搞错了。平静了一会,又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重按,然后敛声屏气地握着话筒耐心等待儿女接听的声音。
我有时真想不明白,那么争强好胜的老人,怎么对打错电话这类事情,竟如此惊慌失措?
只要我在家的时候,母亲一定睡得很早,睡得也很香甜。我不回家,她总要打我手机,反复问候,并告诉她的平安,让我在外放心,然后一再交代,“没有事,没有事,我就是问下你,看要帮你煮饭蛮”,而我却很少主动往回打过。
这常常让我自责。想起母亲起早摸黑锤岩挑土的劳苦,想起母亲冒着风雪到刺骨的峒河水里帮人洗衣捣布呵手顿脚的情景,想起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打夜工熬眼赶麻亮(搓麻线)的身影,想起母亲因我们的调皮捣蛋,她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去向别人家赔礼道歉,硬着头皮听人家数落自己儿女不是的委屈……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母亲把我们几个孩子盘扯大,很不容易,吃了不少苦。
人老了,吃饭有时没有口味。我说,给你买几个桐叶粑怎么样?母亲说:要的。于是,我与妻步行几里地,到乾州古城胡家塘边,专程为她买了一大包刚出锅的花生芝麻馅的桐叶粑,不贵,十元钱七个。母亲馋嘴得竟像孩子般一口气吃了五个,我又担心地劝她莫一下子吃得太多,人年纪大了,肠胃消化不了。我一贯都喜欢吃这个东西,她放着笑脸说。
母亲这两年来脚痛得厉害,坐下去久了,就很难站起来,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用双手扣在膝盖上揉一会儿再走,上下楼梯都得扶着栏杆,一步一个脚印地挪动。幸好,我住一楼,只有一层杂物间的楼梯。否则,住高了,她要靠自己的能力出门散散步,恐怕都难实现了。想着我们今后的老,这楼层选得好,我和妻都这样说。
我为她买了很多种治疗的药,抽屉里,桌子上都摆得满满的。但医生说,年纪大的人,这种病只能通过药物缓解下痛楚,没有根治的办法。母亲身体难受不高兴时,总说活够了,紧(老是)活到搞什么,拖累儿女。可我知道,她越这么讲,就越不想离开我们。
今年,母亲害了一场大病,要命的病,尽管医生和她的儿女们拼着命将她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但这一折腾,母亲的身体比过去要羸弱多了。看着母亲一天天衰老,我拼命地想要阻止些什么,企图让不领人情的时光尽量行走得缓慢一些。
母亲是吉首大兴寨人,年轻时讨生活经常经过矮寨,听说矮寨坡头上修起了一座漂亮的大桥,而且是悬在空中吊着过去的,好多人都去看了,讲得绘声绘色,她也很想去看看。于是,周末,我便带着她去了,尽管她的行动还不利索,需人搀扶,但我不想让老人有所遗憾。看着飞架峡谷的悬索大桥,她眯缝起眼睛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桥是若个架上去的,稀奇得很。真好看,修桥的师傅真了不起,真厉害!母亲一个劲儿地赞叹,同时脸上挂满了兴奋和满足。看着她舒心的笑容,我的心头也摆满了欣慰。
守望着母亲的老,让我总感觉到自己的小,让我总感受到她用充满母爱的身躯,把衰老阻隔在我的心门之外。我贪婪地追逐这种守望的时刻,能多一点,再多一点。
最近望着她,我总是,深情地、默默地、专注地、久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