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明

　　四（上）

　　娘跟寨上人关系不好，我不能跟寨上人关系不好。我要让寨上人晓得我是懂事的、知书达理的。我在埋怨娘跟寨上人搞不好关系的同时，对寨上人嘴甜得不得了，见到大的，不管跟娘吵米（没）吵架，打米（没）打架，我都远远地“叔叔婶娘”地叫。好像我不是我娘生的，是他们生的。对一起上学读书的小伙伴，我更是喰天大的亏也要亲如兄弟姐妹。老师这么教的，我是这么做的，我不能因为大人之间的矛盾而与小伙伴搞不团结。我要融进这个集体。

　　外来的我和妹，一直备受同伴排斥。小学三年级时，上布尺的孩子都得到下布尺读书。上布尺只有一个老师，只能带小学两个年级，一年级上课、二年级自习，二年级上课、一年级自习。三年级时，我们就得到山下的下布尺去读。在上布尺,我还不怎么觉得继父的儿子与伙伴们对我和妹的排斥，到了下布尺才切身感受到被排斥和孤立的滋味。那是一种被众人驱赶的野狗滋味。我必须靠自身的力量驱逐这种人生的异味。

　　其实，下布尺也在另一座山上，叫下布尺———山比上布尺矮。两个寨子，看起来只隔了一个山头，走起来却山路几十弯，远得很。那山路就是一副挂在山上的肠子，弯来绞去，不是个头。

　　下布尺是大队所在地。下布尺大队管辖四个生产队：上布尺、下布尺、八坪岩、乱热。这几个怪异的土家族地名，当时被全县人演绎成了一个顺口溜似的段子：上不是，下不是，趴到起，乱日。

　　因为山高路远，孩子们都是相互邀着、等着，搭伴上学、放学。落单就害怕。继父的儿子，每次都不允许我和妹跟着他们。妹喰饭特别慢，一碗饭得喰半个小时，好像跟饭一起玩耍做家家似的，不慌不忙，慢得很。这给继父的儿子创造了可以甩开我和妹的最好机会。每天早晨，不等妹喰完一碗饭，继父的儿子就喰得烹饱胀肚，率领一帮小子一路狂跑。为此，妹米（没）少挨我的骂。我一见继父的儿子跟伙伴们丢碗跑了，就急得双脚直跳，大喊妹快点。甚至恨不得把妹的饭碗抢了，不准妹再喰。妹就往往喰不饱，只好丢了碗，跟着我跑。

　　追上同伴后，同伴们总是不让我和妹跟他们同行。继父的儿子常常威胁：你要是再跟到我们，打死你们。

　　我和妹就不敢跟得太紧，远远地掉在他们后面。他们回过头瞪我和妹一眼，我和妹就赶快停下，假装米（没）有跟他们。等他们扭头赶路，我和妹又轻脚轻手地小跑几步，悄悄追赶。

　　我倒是不怕打架。他们打不过我。妹太瘦太小，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怕妹受到伤害。我米（没）有三头六臂，不可能同时打倒一个寨上的伙伴。

　　打也不敢打，跟也不敢跟，我和妹就像两只小小的流浪狗，战战兢兢地跟在一群狼崽后面，误以为那群狼崽是自己的同伴。时间长了，我就嫌妹是个累赘。也不准妹跟我。各人加快脚步追赶大家。

　　我太想融进伙伴们中了。我不想因为一个妹而跟大家和不来。更不想要了一个妹，丢了一群伙伴。

　　不让跟我的妹只有哭。

　　妹一哭，我又心软了，只好停下来，等妹。一只小狗尚且晓得不能丢掉比它更小的狗，我又哪门怎么能够丢下比我更孤独无助的妹呢？

　　我想，伙伴们之所以不要我和妹，最大的罪恶就是娘不跟大家搞好关系。要是娘跟大家搞好了关系，伙伴们不会不要我和妹，伙伴们排斥我们事出有因。所以，我不恨伙伴们，恨娘。再就，我和妹成绩都太好，老师天天表扬，伙伴们嫉妒。这是我个人的错。大错特错。我跟伙伴们的那道鸿沟，我得想办法，填。娘米（没）有力量保护好我，我得自己保护好自己。

　　于是，我打球时故意给伙伴们输球，让伙伴们洋洋得意。

　　我赛跑时故意崴了脚落在伙伴们后面，让伙伴们得意洋洋。

　　我跳高时故意跳得很矮，让伙伴们跳得高高的，沾沾自喜。

　　考试时我把正确的答案偷偷告诉伙伴，自己故意做错，让伙伴们也得到几回表扬。

　　如果打扫卫生和上劳动课，我就脏的重的抢着干，让伙伴们轻松偷懒。

　　为了讨好继父的儿子和伙伴，我还卑躬屈膝地背他们上学放学。每天，无论上学放学都有两段上坡路。上学去时，下了上布尺的坡，得爬下布尺的坡。放学时，下了下布尺的坡，得爬上布尺的坡。都很陡、很长、很险。陡和险都习惯了。长年累月地爬上爬下，我们都觉得如履平川。但弯弯曲曲的长度，却让我们望而生畏，常常是一路爬一路歇，精疲力竭。我觉得这是让大家信任我的最好机会，便每天轮流背大家爬坡。有时候，爬不动了，我就跪着在地上挪。五里陡坡，全是一块块光滑而坚硬的石板路，我常常双膝磨破皮肉，鲜血淋淋。石板上碎乱的血迹，像一瓣瓣细碎的红唇，亲吻我与伙伴的友谊。第一天鲜艳，第二天暗红，第三天就变成一点墨了。我怕妹给娘告状，还威胁妹，不准妹给娘讲。我米（没）有觉得是伙伴们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而是我与伙伴们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我相信那一块块坚硬的石板，是我通向伙伴们信任与友情的台阶，更相信我血染的真诚，能够换来伙伴们全部的真心。

　　我努力的结果是，继父的儿子不再明目张胆地排斥我和妹，而是不冷不热，听之任之。

　　热脸换来个冷屁股，我满足了。只要这些冷屁股不对我和妹拉屎、放屁，我就快乐和珍惜。

　　伙伴们不再在意继父孩子的想法和脸色，跟我和妹变得亲近。孩子毕竟是孩子，像继父孩子那样心眼多的，米（没）有几个。孩子的天五月的脸，既容易落雨，更容易天晴。伙伴们上学时开始主动等我和妹，邀我和妹一起同行。放学时，如果时间允许，我们还会在回家的路上一起捡码子，或打牌。捡码子是湘西孩子最常见的一种游戏。码子就是七个细小的、圆圆的石子。把七个细小的石子在地上一撒，选取其中一颗石子做码，抛向空中的同时，迅速地捡起地上的石子，然后接住抛向空中的那个码子，只能一只手，接住了，就从一捡到六。没接住就输了。捡一就是先捡一颗石子，后捡两颗石子，再捡三颗石子。捡二，就是先捡两颗石子，再捡四颗石子。捡三，就是先捡三颗石子，再捡三颗石子。捡四，就是先捡四颗石子，再捡两颗石子。捡五，就是先捡五颗石子，再捡一颗石子。捡六，就是把六颗石子同时捡起。每一轮捡完后，还得把所有石子抓在手心同时轻轻抛向空中，捡几，就接住几颗石子在手背上，然后就将这一颗石子高高地抛向空中，两只手掌快速拍多下，再接住石子。不管哪一轮没接住都算输，都得从头再来。

　　有时候，我们比赛立脚。立摆摆脚，也是我们湘西孩子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把自己的一只脚提起来，另一只脚立起来，跳着走。跳的时候，一歪一歪的，像摆子（即跛子）走路一样，所以叫立摆摆脚。每到爬坡时，我们就会比试一阵子立摆摆脚，看谁立得最快最远。这种米（没）有玩具、米（没）有规则的游戏，简单而原始，却每次都能让我们获得极大的快乐。当哪个小伙伴立不起摆摆脚认输时，大家就快活地一起大喊他（她）“摆子”。他或她也会快活地答应。在湘西，“摆子”就是跛子。立到最后，所有的人都是“摆子”，最后倒下的那个就是英雄和王子。而那个英雄和王子每次都是我。我空前的喜悦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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