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明
二十(下)
一天晚上,睡得正香的娘和妹突然被一阵狗吠吵醒。听得出,越去越远的狗声是追着东西跑的。等娘和妹爬起来一看,一根料筒子躺在离家不远的田坎边。有人偷娘和妹起屋时米有(湘西话:没有,下文同)用完的木料!
很快,娘和妹就晓得,偷木料的是官本。
本来狗是从来不吠寨上人的,一寨的狗是它的朋友,一寨的人都混了个脸熟,只要不惹它,它都很友好。那晚上后,狗只要见了官本就箭一样射出去,狂吠乱咬。把官本追得屁滚尿流。
娘和妹便晓得是官本偷了木料。
娘问官本时,官本讲:我偷你屋的料,是因为你起屋偷了我的粱,我要扳本。
娘一听笑了,连讲官本是尖嘎子(吝啬鬼)。
偷梁是湘西的一种习俗。不管哪家起屋,只要看中了那棵树可做屋梁,即使长在太岁头上也得奉献出来,并且不能讲二话,不能有怨言,哪怕是冤家仇人,也得强颜欢笑,拱手相送。偷的梁树一定要笔直粗壮、枝繁叶茂,几棵长在一起。笔直粗壮代表家风端正、事事顺趟;枝繁叶茂代表子孙兴旺、奋发有为;几棵长在一起代表后继有人、层出不穷。我们家的屋梁,的确是木匠师傅和两个后生在官本家的林地里偷的!
视财如命而又有口难言的官本,只好想办法偷我家一根木料,扳本。
想扳本的官本,米想到偷料不成反被狗追得狼狈不堪,惶惶不安,只好自认倒霉。
这狗可不会得理饶人,狗是仗势欺人的,官本越怕,狗就越咬,直到那天真把官本咬伤了。
官本被狗咬了,妹当然高兴,时不时给狗一点小小奖励。娘却整天提心吊胆,担心狗咬把官本咬米得了。
那时候,乡下不晓得可以打狂犬疫苗,咬了也只能硬神(撑)。
妹讲:咬死了才好,哪个喊他偷我们料!
娘讲:再坏也是人啊,不能让狗咬坏了,咬坏了,狗无罪,人有愧。
妹讲:什么愧不愧的,这喊恶有恶报,时候已到。
娘讲:他也不是有意要偷,他只是想把他屋的东西偷转去,我们偷了他的树做梁。
妹讲:起屋人偷梁不算偷,祖祖辈辈都这么传的,他才是偷。
娘讲:不管规矩是什么,人家想偷转去,就是人家不愿意把屋梁送我们,我们不能强求。
妹赌气地讲:他有本事的话把我们屋梁拆了。妹指了指屋顶的屋梁。
娘讲:讲狠话米有用,当紧的是,莫让狗再咬官本了,再咬就出人命了,我们的狗再大,也米有人的命大。
妹便不再讲话。
娘先是心里欠欠地提了礼信(礼物)给官本赔不是,让官本及时上药。然后自作主张,瞒着妹把狗卖了。伤心得妹扎扎实实哭了好几回。
狗懂情,也认路,米有几天,又跑回来了,扑在妹的身边,一个劲地舔妹的眼泪水。
新的主人无可奈何,只好把狗打了。
打狗那天,娘和妹都有感应。虽然是远隔几里的寨子,那边打一下狗,这边娘痛下心,那边狗叫一声,这边娘筋抽一下。等娘心焦火燎地跑到那个寨子时,娘看到的只有一堆狗毛。娘被人抽空似的,一阵晕眩,差点摔倒。
娘流着泪水,把狗毛一一捧进袋子,带回家,埋在了屋后的菜园里。娘讲狗有灵魂,狗得回家。
用一只冤死的狗救一个作恶的人,娘的心胸是博大还是愚钝?
二十一(上)
毕业后,我米有分配回保靖县,而是被分配到古丈县第一中学教英语。家和娘依然离我很远。
这时的古丈一中已经不是当年的古丈一中了,其教学规模和教学质量已远远超过古丈二中。古丈二中已经完成它的使命,变成了初级中学。选择来古丈,是因为我对古丈充满了感恩和挂念。我的童年、少年和最初最嫩的青年,都留在了古丈。而保靖,我只是度过了保靖民中补习的那一年。一年的光景再美,也美不过童年少年的那一抹纯真。 一年的记忆再深刻,也深刻不过豆蔻年华的那一盏青灯。最真的奋斗与汗水,最初的伤痛与甜蜜,最纯的友情和记忆,是任何人都不会忘记,深深怀想的。
像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我一个月六十三元的工资根本不够用,往往不到月底,就秋风落叶,无处飘零了。一有工作就给娘寄钱为娘养老报答娘恩的愿望,变得虚无缥缈。接娘和妹跟我一起住的想法,更是告花子(叫花子)讲瞎话,摸不到一点套路。
娘不晓得我生活的窘境,但晓得我是一个大脚大手的人。娘担心我客太多而钱不够用,让妹写信问我要不要屋里的米。娘讲屋里的米都是新鲜米,比粮店的米好喰(吃),讲粮店的米粗,还有老鼠屎,要我买乡里的米,钱不够的话,就把屋里的米卖成钱,寄给我,我再买乡里的米。
我不能给家里钱,当然也不会要家里的钱。娘快六十了,本该是我饭前饭后问冷问热了,哪门(怎么)还能要娘的钱呢?有娘的爱,我就不会贫穷,更不会饿死。娘的爱,是一粒一生一世都享用不尽的米。
我那时在文学上已经有所收获,名气渐升。全国的不少报刊都开有我的专栏,刊有我的照片,登有我的专访。《新华文摘》、《中国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权威性的选刊也经常选我的作品。文学与文字,不经意地变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细胞和露珠,让我的人生多了一种颜色和风景。这种颜色和风景,又无意中冲刷出了我生命中的另一个河床,让我的人生从此拐进了曲水流觞的别样意境。
但我做得再好也米有用,我不会溜须拍马,不会察言观色,我还有那么点穷文人的清高和自傲,不小心得罪了校长。我当然得一双大脚穿着一双小鞋了。
于是我想调离古丈,明哲保身。我冒昧地给中共保靖县委宣传部写了一封自荐信,信中非常详细地介绍了我的成绩,也非常诚实地介绍了我在古丈县一中的遭遇和现状,最后表达了我想回家乡效力的愿望。
米想到,我居然顺利调回了保靖,安排到了跟我文学创作对口的保靖县文化局。我的人生就这样在保靖靠岸。
八分钱邮票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在当今也许是天方夜谭,在那时,却梦想成真。
感谢时任保靖县县委宣传部部长的王德靖大姐和副部长向希圭、石鑫两位老师。感谢时任保靖县文化局局长彭校、副局长彭司礼和张承清。( 未完待续,本版《娘》由知识产权出版社提供,热销及团购电话湘西文广传媒有限公司2185566 2185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