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盛芬  摄

　　文/高翔

　　高高的一座石山，石山西侧如刀斧切割，陡。陡崖下，一条大河急急跑来。石山的东侧突然又流来一条缓缓小河，两水成“人”字形一交汇，就缔造了二道水的名字。大河那边是张家界的桑植县，石壁这边是湘西自治州的永顺县。二道水就这样，一脚踩在了两个行政区域之间。

　　先前，张家界行政区还没有建立起来，二道水两岸都隶属于湘西自治州。尽管是属于一个行政区域，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异，尤其是在口音上，差别极大。河那边的桑植人，口里似乎含有一个杏子，舌头永远伸不直似的，一口浓浓的卷舌音。在晨昏里，浓烈的卷舌音顺着河风儿不倦地飘。河这边，永顺人虽然少了卷舌音，却“an、ang”一律不分，常常将“脚盆放在门角落”一句话，念得外地人一头雾水。然而，在差异以外，河两岸人家却有着相同的地方———眼神。一到水涨雾腾的雨水季节，河两岸的一双双的眼神儿，冲大河的上游时不时地窥望。

　　河上游，常常飘来撑木筏的人影，一团，两团，三三两两团，人影隐隐约约着。河两岸的人，这时，各自匆匆忙碌起来，劈柴，烧火，架黝黑的鼎罐，下米。于是，一缕缕的淡蓝色的炊烟就袅袅地升起来了，然后随着河风弯，再弯。

　　来的不仅仅是人，是水上漂来的生意，更是昨夜的一份长长的等待。

　　因为二道水的水，属于澧水。这条澧水支流，在二道水的不远处就进入了暗洞，而这里正是万民乡林木出关的要地，永顺县林业部门的木材收购站就设在这里。河水一涨，一长溜一长溜的杉木筏子，就如同一条条长蛇，浮在水面，许多长篙，如同蚂蚱的腿，细长，在水面伸伸缩缩。杉木筏子上，一律的庄稼汉子，光着黝黑膀子。偶尔，吼一声粗粗重重的歌儿，歌韵儿就满河地袅袅。他们都来自于万民乡，二十多里的山路和水路，他们早早而来，早已饿了，渴了，累了。而二道水就是慰藉他们疲累的地方，几个月来的砍伐，几个月的不眠，就系在这一长溜一长溜的杉木木材上。二道水，像一个港湾，收留着上游来的一个个杉木木筏，收留着着黝黑的汉子的疲累。更像一剂安抚他们心灵的膏药，稳住了潜藏心底的一家嗷嗷待哺眼神的惊扰。

　　因为有放木筏的人来，就有许多辗转的事情发生。

　　放木筏的庄稼人，脱掉水淋淋的稻草草鞋，揪一把湿漉漉的白色包袱，瞅见一把吱吱嘎嘎细响的竹椅子，在一声声软和的招呼声中递过来，庄稼人便冲递竹椅子人露一脸的笑。店主问是吃面呢，还是喝茶，或者吃饭，要哪一项，自己挑选。庄稼人简朴、实诚，一碗冒尖的白饭，成为最大的渴求。因为二道水偏离了乡镇集市，放木筏的人从十几里地外的万民乡而来，于是，到二道水吃喝的需求就产生了。

　　而二道水两岸的几户人家，显然是应付不过来的。就在山崖崖根下车路两旁，如同雨后的竹园，一个个简易的饭铺就长了出来。公路外侧的一律蒙古包似的，一团一团的，矮小，温暖。而崖根车路内侧，由于山崖的遮挡，一律免去了遮盖物。他们拉一颗黄黄的电灯泡子，摆上一个凹凸不平而洁净的方桌，在方桌上竹筒里插上几双筷子，一个饭铺就成了。

　　两三百米长的崖根车路，两旁除了饭铺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的铺子，有摆甜酒的，一方形白纱布被一根竹筷子顶立起来，白纱布内袅袅地浮起醉醉的甜酒香味儿。还有有卖包谷粑粑的，卖各种各样针线什物的。毕竟，这里除了放木筏的人要在这里买吃喝外，还有山崖上边可以望见的湘西州二道水分煤矿，那里有几百号工人，他们昼夜里在黑黑的洞子里挖煤，但一到清晨和黄昏，他们同样要到这里弄吃弄喝。尤其是黄昏，一个个工人在河水中洗涤后，水淋淋地爬上岸，一整天都闷在深深的煤洞里，该透一口气了，而这崖壁下的这小热闹处，正是遣散闭闷的好去处。那里都是熟人，跟店主说几句虐话，吹一阵子牛，也不为过，毕竟人闷在煤洞里枯燥久了。

　　就这样，二道水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也许是桑植人看到了二道水的商机，在崖对岸，悄然开了一个店，店里柴米油盐一应俱全，日常用品中，有肥皂、毛巾……那时的二道水，一片人声鼎沸，俨然就是一个集市。就连周边的白竹科、观音岩的人都来这里了，买点儿火柴、石膏、布匹，吃一碗包谷米豆腐。或者在崖壁下的小店里住上一两天，夜里听着崖壁某处一滴一滴的水滴清脆幽响。跟一个实诚可靠的人说天地，然后话锋一转，为儿子儿女做一个媒，缔结一个姻缘，了却做父母的一团幽深的心愿。

　　然而，二道水热闹的主题，在那时候，虽然跟煤矿有关，更重要的是跟木材有关。因为万民乡的木材特别多，在雨季的时候，常常是一个木筏挨一个木筏排在崖根河岸，如同串起的鱼。白天，就在山崖下游，是森工站的一些工作人员，戴着细白的芦苇草帽，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着木材的大、小、长、短。那声气儿，如同是京剧舞台的唱腔，起承转合，有板有眼，整日整日地在二道水上空袅娜，晕染成二道水的真正背景。放木筏的庄稼人，赔着笑脸，为森工站工作人员端杯茶，附和几句软软和和的好话。随着检尺工作人员的唱腔起落，心中的疲累一层层地脱落。一根一根的杉树，然后被码成屋脊高的一个个方堆，二道水那条小河的两岸，因而全是杉树堆了，黄黄的一片，如同秋天的稻野。人影隐没在木材堆之间的缝隙里，大声吆喝呼喊，是人与人唯一的联系。

　　遗憾的是，上世纪80年代末，万民乡的木材储量一下子跌入低谷，二道水煤矿煤的储量也枯竭了。再后来，一场洪水，二道水崖根下的所有东西全被卷走了，就连崖根下车路也冲得一无所有了。

　　尽管后来有木筏依然从万民乡漂下来，但已经是零零星星的了，而崖壁下再也没有热闹起来了。到了上世纪90代后，为了通行方便，就在百米崖壁上凿出一条悬崖公路，人车就在悬崖路上踽踽而行。而今，站在崖壁路外沿，望一眼悬崖下，由于长期的流水的冲刷，悬崖根下，已经是一个接一个的幽绿水潭了。河风一阵阵地在水面浪荡，一阵阵的涟漪，鱼鳞一样，起了，灭了。那是二道水曾经的喧腾声吗？那桑植的小店，早已没有了，屋基上，墙基残破在那里，一个个石头，苍白苍白的。

　　去年在县城里办事，在店里吃喝，店老板跟我聊到二道水，一脸的回味，问我二道水还热闹不，我只笑笑。

　　也许，盛开在时代里的往事，有开头，就会有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