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文

　　昔日，人们从灵魂崇拜中幻想出种种鬼神，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一旦患病必先请神，梯玛借此大行其道，并加修一定医术，于是成为神药两解的民间红人。

　　“呜—呜—呜”，当梯玛(土家语，汉语意为敬神的人，俗称“土老司”)把牛角号吹响在故乡的旷野，吹响在故乡的上空，又一场我的父辈们相信法到病除的“杰洛番”(土家语，汉语意为解结，即除掉附身“灾性”)法事大幕开启。

　　湘西农村地区土家人认为，小孩偶受惊吓，孕妇不安，有人精神萎靡，等等，都得请梯玛驱邪喊魂；有男疯女癫，一定是山精树怪相缠，得请梯玛降妖捉怪，拯救疯癫。

　　“解结”法事作为一种源于原始宗教信仰的巫傩文化，千百年绵延浸淫我的祖先，时至今日还印记我的父辈头脑。也许在外人看来，这些毫无疑问是愚昧、落后的表现，甚至是封建迷信在兴风作浪。但是，若非身临其境，岂能真切感受到梯玛不惧刀山火海、冲锋陷阵降魔斩妖的惊心动魄，岂能亲眼目睹土家悠久民族文化积累的再现，进而悟出土家人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

　　“解结”大戏，主角、配角仅仅2人，主角———梯玛，配角自然是有这样那样问题的普通人，坐在堂屋中间一条长凳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乖乖接受梯玛施法。主角的表演则是激情之下现精彩，惊险之下泣鬼神。

　　所有“解结”，请师傅乃开场之戏。“烧了一炷金香啊，二炷银香啊，三柱烧了黄腊宝香啊，香烟绕绕啊。前辈师傅啊，我请了你啊得到，奉了你啊得来。”梯玛头戴凤冠帽，身穿八幅罗裙，手持如剑师刀，舞动八宝铜铃，以骑上飞天骡马之状绕着病人行走，低吟浅唱，恭请师傅，帮助弟子进行一场救苦救难的正义之战。望着袅袅香烟，梯玛相信师傅已经来到现场，暗中助己。

　　有了师傅，还需神佑。“啊……嗨！高坡奠酒，苏杭年酒。甜甜美酒，过杯饮酒。请到何神，请到何鬼？奉请请到药公、药母，奉请请到太公、侯主。田氏哥兄大哥家运不顺、气运不跟，日梦不洁、夜梦不详，邪神进堂、野鬼进殿……五五二十五路发兵，刮他邪神野鬼二十四层皮。”请了师傅，请了神，梯玛一边牛角声声，召集神兵神将，一边师刀沙沙，上指下戳，斩妖杀魔。七七四十九个回合的冲锋陷阵，梯玛开始用筶子占卜。

　　此时，梯玛照例不忘表现出一副乘勇除魔的英雄气概。“天地君亲师位，九天司命太乙府君，你莫吃莫动，莫动莫移。上不打天、下不打地，单打那邪神野鬼。要退快退，若还不退，弟子发下五百蛮雷打退，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这些哪是咒语，压根儿就是从戏台上傩戏、土地戏表演艺人口里捡来的。可见，梯玛文化基因所显示的最浓的还是傩文化色彩。伴着铿锵激越的誓言，梯玛打出竹卦，查明病人染邪程度，然后拿出看家本领，使出“端火铧”、“下油锅”等绝活来。

　　在梯玛吟唱神歌时，求助之人坐在堂屋中，恍恍惚惚如处云雾。这时旁人已将一张犁铧用木炭烧得通体透红，只见梯玛在赤裸的手指上垫上一片薄薄钱纸，从炭火中取出犁铧平手端起，若无其事的一边哼着神歌，一边环绕病人而行，直至手上犁铧火光暗淡，才将它平放在地。原本掌耙扶犁、刨地锄禾、沾满泥土芳香的凡胎肉手，此时怎就能如此的烈火焚烧只等闲。旁观者百思不得其解。

　　稍后梯玛喝上煤油，大口大口向依然炽热的犁铧“呼！呼！”喷去，但见冲天火光，“嘭嘭”燃烧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如此反复烧起求救人左边的油火、右边的油火、前面的油火，让熊熊大火把邪神野鬼烧得灰飞烟灭。

　　小孩成长不顺，如饮食不振、身体瘦弱、面黄肌瘦，还须用下油锅的方式解救。旺火烧沸锅中油料，梯玛把一枚铜钱扔入锅中，口诵神词，手法作结，在接受“解结”小孩头上挽来挽去，顷刻双手赤裸着探入沸腾翻滚的油锅中，将那枚铜钱捞出，一路口中念念有词，把象征冤魂的铜钱扔得老远。那一双一生与庄稼打交道的血肉大手，此刻演绎出从容赴汤蹈火的人间奇迹。

　　“天上雾云赶雾云，千军万马来抄魂；河里水流沙不动，水獭鸬鹚帮找魂……早晨去的晚上回，牛路去的马路回，阴路去的阳路回，弯路去的直路回。”这是梯玛进行“喊魂”法事时的唱词，梯玛耍过九九八十一招后，则会来到魂魄丢失的河边、桥头或井旁，烧香奠酒，祭祀神灵，边喊三声病人名字：“××，快回来呀！”喊毕，回头问病人家属：“××，回来了吗？”家属随声答应：“回来了！回来了！”

　　今天，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医疗水平的快速提高，梯玛法事早已势渐衰微，但其所彰显的救死扶伤、救苦解难的仁义精神，永远飘荡在湘西大山的卯卯梁梁和湘西江河的支支汊汊。如果说众多独特的文化世象构成了神秘湘西，让外人惊讶称奇、流连忘返，那么可以肯定地说，这其中就有我的父辈们的“杰洛番”的一份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