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垣杰   摄

　　文/九妹

　　去年冬月，朋友从湘西回到北京，阳光暖暖的，半个身子躺在窗边沙发上一边读书，一边说要送我一本《沈从文图传》。

　　转眼经年，我坐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宿舍413读着《沈从文图传》，在书的扉页上，题写有一行文字：“不是我的书，不是我的文，但这个人，我喜欢。”

　　来到鲁迅文学院学习，于我是一种上帝掷骰子的机缘，因为天性喜欢绘画，15岁去凤凰学画不成走进沈从文故居觉出从未有过的冲击而爱上文学，在学校几年所学专业却是园林，多年来一直莳花弄草，一直用文字诠释自己对书画的喜欢与欢喜。开始也是结束，结束也是开始，迂回曲折，让人玄乎。就像《世说新语》所言：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

　　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该是我到北京的当天下午，朋友带我去国家图书馆。室外很冷，一走进图书馆顿时就感觉到暖和，我笑如果我是北漂肯定会选择周末待在图书馆，一是免费读书，二是暖和过冬。国家图书馆藏书多，读书人也多，楼上楼下坐满了安静读书的人。凡是有书的地方都让人尊敬，读书的人都让人敬崇。记忆中，我读中外名著就是在学校图书馆读的，人最初浏览的快乐，日后是常常思念的，两年图书馆读书时光是三十多年读书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帧。到国家图书馆，本是朋友知我嗜书如命特意来感受一下气氛的，结果我没有忍住坐了下来也安安静静地读了本《书房与文房》，有桌有椅有书有笔，如果也算书房，这该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书房了。

　　鲁院413是单身公寓，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一茶几一电视一电脑，因为门上贴着我的名字，在日后的回忆里一直有非同寻常的分量。这间房子没有向阳，窗前却有三棵高大的槐树，树下房子的塑料棚上一窝一窝落满了灰青色的枯叶，再远处是几栋高楼映衬着天空。我是到了北方之后才知道北方的树很美，寒冷生长得慢就长出了古树虬枝，枯竭映衬蓝天，一枝纤尘不染是宋词，一树绰约多姿是宋画。在这里，什么都可以干涸。时间会干涸，心会干涸，透明的泪也会。唯有你灵魂皈依的时候，栩栩如生它的荒凉，抑或丰美。

　　在鲁院学习，很多人都参与了我的生活，或者我参与了许多人的生活。没有课的时候，我却常常选择关着门待在413。橙黄色的窗帘，徐徐拉开是一窗诗情画意，看着月半弯渐渐莹亮丰盈，仅有那么一天雾霾，月黯，像一枚被冷落弃置的锈迹斑斑古钱币，无云依，无星伴。窗帘缓缓关上，是一片曲婉柔曼，隔着三生另一个自己的独白，一盏灯光一个故事。

　　书桌左边靠墙有15本书。其中5本是到三联书店买的，那是在鲁迅文学院的第二天下午无课去了中国美术馆，一个人看了三个楼层的书画、摄影、石雕展览，走出来街头转角看到三联书店，买了许多年三联的书却还是第一次遇到三联书店。又或者，恰在这里，恰在此时，邂逅成为最美的遇见。有会员卡，买书均打9.5折，语气硬得逼人，也柔得逼人。楼上楼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书，也不知道要买什么书好，许多人坐在边上拿着书读，还有一人拿着一本画册直接临摹。转了几圈，我还是停留在一处角落，因了喜欢抽出了厚砖头的《中华山水掌故辞典》与《朱雀》，因了好随身携带又选了小而薄的《闲情偶寄》与《琅嬛文集》。最后目光落在《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上，我并不了解作者，一见书名顿时让我想起413房间。

　　书桌上有了书，就像从一个彼岸到另一个彼岸，从一座山峰到另一座山峰。读书时候，我也聆听寂静。三棵槐树映衬着城市灯火的摇曳，是一种寂静；而霓虹灯闪烁里的汽笛，也是一种寂静。寂静是月夜的低语，等半片薄月渐渐丰盈一轮圆满，让人想明月照积雪。寂静是一群飞掠而过的灰色云雀，啁啁啾啾、拍拍扑扑的声音，惹得人好奇不已。寂静也是打开窗户随风卷进来的一枚黄叶飘落的声音，当它夹在书中，随纸页在指尖滑过，与一声叹息交织揉搓，可以整天都在你耳边回响。

　　离开鲁迅文学院的前一天，我很想体味当年22岁的沈从文来到北京的居住环境，就去逛了南锣鼓巷胡同。胡同是数条巷子交叉，低矮的青砖灰瓦，旅游带来的热闹喧哗很像我们的凤凰老街古巷，旧时王谢都成了土，四合院成了商铺，两边尽是卖吃的穿的玩的，就是这样没有原则，宠溺着各色奇葩，宽恕异类，成就平凡抑或不平凡。欲转身离开时，我发现一家店铺前摆放着一钵虎耳草，青郁的叶子，圆圆的，厚厚的，毛茸茸的，很想让人抚摸一下。很多人不认识虎耳草，其实是一种长在大地、生在山间的野草，在湘西随手可摘，不费力气。这也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从文居住北京的年月，家里就养了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曾经给异乡漂泊之人不尽的欢乐。

　　北京太大，我知道已不可能找到沈从文在北京的寄寓，就在胡同买了一张手绘北京地图上用笔涂划着一个又一个圈。沈从文初到北京落脚地方是前门外杨梅竹斜街61号酉西会馆，只有高小文化的他每日吃两三个馒头，走两点一线，走出会馆，直奔宣武京师图书馆苦读《笔记大观》、《小说大观》、《玉梨魂》、《史记》等。后来搬到毗邻北京大学红楼的银闸胡同，郁达夫来到这里推开那间“窄而霉小斋”的房门见到已经三天没吃任何东西的沈从文，郁达夫眼圈发红，先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给这位小兄弟围上，再把他拉到馆子里撮了一顿，结账时，共花去一元七毛钱。郁达夫拿出五块钱付了账，将找回的三块多钱全给了沈从文。在北京找到第一份工作———香山慈幼院图书馆办事员，发表处女作。结婚后住在西城达子营和东堂子胡同51号院，由此开始了他一生最为辉煌的创作，《边城》、《从文自传》、《湘行散记》等都是在此期间完成的。“文革”后，年近古稀的沈从文蛰居东堂子51号胡同，小小一间屋子，各朝代文物图样、大小不等的说明纸条及卡片悬挂在墙壁和窗栏上，与地上摆满的各种图册交相辉映，不管不顾地写出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巨著。沈从文最后两三年的日子，是在崇文门东大街22号楼的寓所中度过的，这是他一生住过的最舒适最敞亮的房子，遗憾的是太晚了。从酉西会馆、银闸胡同到崇文门东大街，匆忙66载春秋，见证着北京城的历史沉浮，也见证着外乡人在北京的心路。

　　离开胡同，我也就将要带着《沈从文图传》离开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