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龙

　　一条汤汤大河，舟楫络绎；二十多座码头，帆樯林立。三条石板长街，四十多条弄巷，形如棋盘；七十二座庙宇，十三省会馆，星布镇内。

　　每年春节，龙舞狮跃，蚌壳灯，彩龙船，扎故事，令人目不睱接；三月初，各地黑龙菩萨相聚浦溪黔王庙前，庄肃祭典，天籁佛音；到了端午，数十条骄龙在河面上叱咤风云，两岸铁炮隆隆，鞭炮阵阵，助威呐喊声震耳欲聋；七月盂兰盆会，四十八本目连大戏，从初一演到十五。

　　童年记忆中的浦市古镇，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来了之后就彻底变了样。凡是传统的东西一概都被视为“四旧”。于是乎，几十座寺庙首当其冲被拆毁，菩萨被砸烂，各姓宗祠无一幸免，连古民宅大门上方石匾上的文字也被凿掉。浦市这么一座美丽的千年古镇就这样被破坏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了。而浦市人经历了那一场“六亲不认”的运动以后也变得谨小慎微，互不信任……

　　时光流转，离开浦市一晃四十多年了。其间偶尔也去过，但总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去的。不是我不爱自己的故乡，而是不敢去，因为怕看到她那破败苍凉的模样。经年间我晚上躺在床上，一想起浦市当年的美丽和如今的破落，总会痛心疾首，彻夜难眠。

　　但是，就在这两年我去浦市祭祖挂青时突然发现，浦市悄悄在变了，街道在整修，一些古民宅也开始在整修，甚至一些会馆也在整修。浦市的商业也在复苏，居民的精神面貌似乎也在变了，变得开朗，变得豁达，茶馆里又开始热闹起来。

　　去年7月，突然听说浦市恢复了中元节盂兰盆会，辰河高腔戏又在万寿宫的舞台上重现了！当时我听了很激动，但由于出差错过了，回来后把网上所有相关的报道、图片、视频反复地看。我感觉浦市就像一头曾经伤痕累累奄奄一息重度昏迷的雄狮开始在苏醒了！

　　今年的端午节前夕，夫人接到老家亲戚打来电话，说浦市今年要恢复龙舟赛了！浦市龙舟赛一直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那种撞击心扉荡气回肠的场面是我永远也不能忘怀的！也正是因了这种情结，我才在我的长篇小说《暗战绝杀》中用了较大的篇幅描写了儿时记忆中的浦市龙舟赛。如今龙舟赛要恢复了，它还会是当年的那般场景吗？

　　夫人的老家岩龙头村就在浦市近郊，离浦溪“扯扯渡”约一公里的地方。浦溪龙舟曾氏姐妹以及放黄烟炮的故事在浦市一带人尽皆知，我也把这个故事写进了小说中。其实岩龙头村也有一个关于龙舟的故事：上个世纪50年代，有一年端午节赛龙舟时，岩龙头人跟康家洲人打赌，谁要是输了就拆下龙头龙尾不准再用。结果岩龙头人拔输了，于是桡手们眼看着康家洲人把自己心爱的龙头和龙尾拆走了，从他们村的龙舟就再也没有了龙头和龙尾。今天，如果你在浦市的龙舟赛上看到一只无头无尾的龙舟，那就是岩龙头村的无疑了……

　　浦市人对龙舟赛一直有一种情结，在外工作的人不管多远都要回去。嫁出的女儿们必定要到场助威———这我在童年时就亲眼目睹过的。当然助威不仅是呐喊，还要送包子、送红布、送香烟、放鞭炮等。岳母七十多岁了，当时因为我脚负伤，她在我家帮忙照顾我。可是一听到浦市今年要恢复龙舟赛时她就坐不住了，非要回老家去。我说，你年龄这么大了，回去又能干什么呢？她嗫嗫嚅嚅地半天也说不上来，但不管怎样，她反正要回去，说从那村里出来的子女，都要到河边去送礼，已表出门的儿女对家乡的心意。我见岳母去意已决，于是叫夫人周末开车送她回浦市，并叫夫人送上500元礼金。

　　我以为送500元钱应该拿得出手了，谁知夫人回来跟我说，500元是最少的了！别人家一般除了鞭炮之外，至少还要送两条芙蓉王烟，两件冰红茶等饮料，一匹能从船头绷到船尾那么长的红布。她说她的两个表哥走到河边，每人往桌子上偷偷扔下1000元就赶紧跑开了，因为自觉太少不好意思。我吃了一惊，忙问其他人送多少？她说一个在外做生意的人送了4万元，还有一个在外打工的人打电话回来问，他人回不来，寄5000元回来可不可以？村里人说，不行，人必须要回来！结果这个人连夜赶回村里。夫人还告诉我，那天有个村民说如果今天能赢一场他就宰一头猪请全村人来吃。结果他们第一场就赢了，那村民立马高高兴兴地跑回去杀了一头大肥猪，晚上宴请全村人。

　　我笑着对夫人说：“你们岩龙头人不错嘛，第一船就拔赢了！”

　　夫人自豪地说：“他们厉害着呢！政府为了安全给村里都发放了救生衣，可那帮子年轻人不仅不穿救生衣，连褂子都不穿一件，全是赤膊上阵！一个个壮实得像水牯。拔输了的那船人说，他们那么壮，我们怎么拔得赢他们！”

　　夫人讲得激动万分，我也听得荡气回肠，暗暗感叹：这是一种蛰伏已久重新归来的魂———浦市的魂啊！原来浦市虽然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但它的魂并没有失去，只不过是蛰伏起来了！现在，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号召下，在当地政府高度重视、保护和弘扬传统文化的清明政治环境下，浦市魂终于归来了！虽然眼下浦市的面容因历经沧桑而伤痕累累尚未完全恢复，但是我想，只要魂归来了，它身上的伤口终究会慢慢弥合，残缺的肢体还会再生！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当我再次回到浦市的时候，会突然发现它又英姿勃发，威风凛凛地雄立于沅水之滨，傲视苍穹！（作者为  吉首大学教授，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