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德东

　　老家巴科，是个隐藏在白云山深处的土家村落，一年四季雾罩绕绕。

　　小时候，从巴科走向外面的世界，出行都是山路。去里耶、走毛沟、下拔茅，要走上几十里。大人们常到那些地方赶场，卖点鸡、蛋、辣子、草烟，带回些盐、醋、针、线之类的零碎。每每这时，外面的世界就成了梦里的向往，成了大地方。

　　而现在，我身在白云山外，两鬓渐白，老家于我，却又成了一段透亮的童年，成了一尺水墨的乡愁，不忍离去，无法忘怀。

　　刚记事那会儿，老家只有院坝那么大。

　　院坝很宽，可以铺几张竹垫晒谷。边上一条大路通往上下寨，沿路种有几十株桃、李、梨、柿子、板栗等果树，每个季节都能吃上鲜果。路过的人也不用讨要，随意摘吃。

　　父母手上建的木房子就在院坝后面，三间正屋，一个偏房。房子的门槛上，留下了我削地螺、砍弹弓、造木枪密密麻麻的刀痕。瞎眼的算命先生，凭手摸门槛的感觉，就知道家中小孩多少，张口就说我家人丁兴旺。阿婆阿娘是最喜欢听这话的，特别是阿婆，她一生只有我父亲一根独苗。

　　老房子的火坑上面，吊着山竹编成的格筛，通风透气。炊烟可以直接熏烤格筛里的干豆腐或者挂着的腊肉。熏烤的食物外表变黑，但质地不会变坏。包谷在火坑里翻烧，红薯烤得冒气，香味扑鼻，吃饱了也想抓个尝尝。

　　偏房里的灶，齐大人的腰高，黄泥和火砖砌成，捣烂的稻草拌和石灰勾缝。我常架着椅子站在灶台边，洞悉灶台上的一切，盼望见到炒菜的油渣，抓进嘴里喷喷的香；两口大锅子中间，安放着一个鼎罐，里面装着水，饭熟菜香时，冷水也就成了热水，吃过夜饭，用热水泡脚，暖和和的。

　　年纪半大，我才留意到院坝外的虫虫蚁蚁。

　　牛栏和猪圈盖的是杉木皮和稻草。麻雀和其他的鸟常在草里筑巢，我喜欢躲在隐蔽的地方，观察鸟娘嘴上的东西，嘴里衔的小草和羽毛，那是正在建窝，嘴里衔的虫子，那是给小崽喂食了。

　　屋前屋后的稻田，一丘接一丘，一丘比一丘高，顺着山势，从山下的河沟，直到白云山的山顶，有近千亩。哪些田里有泥秋、黄鳝，我心中有一本明明白白的经。

　　闷热的天气下过巡雨，蛇盘在刺蓬上乘凉，一动不动，舌头不时伸伸缩缩，让人毛骨虚软，吓得赶紧后退几步。老人们说，前世无冤仇，蛇是不会伤人的。话不尽对，却教人向善。

　　再大一些，我便发现，寻常寡淡的日子，流淌在老家的每一户人家。

　　家里喂的鸡是放养的，只有在晚上进笼后才被关着，每天早上放出时，阿婆对产蛋的母鸡屁股都要摸一摸，她想提前知道当天能捡几个蛋，一般情况下是十拿九稳的，但有时也有意外发生，偶尔听到她自言自语骂道：“砍脑壳的，又吃了几个走了！”她骂的是黄鼠狼，因为那家伙常常光顾我家的鸡窝，还有野猫和山鹰也会偷袭大小鸡的。

　　父亲属狗，母亲属鸡，算命书上讲，两人的八字是不太合的。虽然没有科学依据，但实际上还真的是那么回事，话很难讲到一起，母亲对父亲的看法很多。我时有听她背着父亲说“见到他就血翻”之类的话。尽管他们各自的想法不一，常有一些争议，但见到小孩了，会马上转移话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大队没听说有男女闹离婚的事。两口子吵架是常事，经人劝说之后，几天又和好了。

　　老家把讲故事，称为“讲古”。隔房大伯讲古的时候，嘴里常叼一根长烟杆，腰带上挂着一个磨得光亮的牛角，里面装着火草和火岩，木盖与牛角口打了一个眼，系着一根绳，绳的另一端捆着一个钢圈。卷好的草烟放入烟杆脑壳里，火草贴在火岩上，钢圈击打火岩，火花四溅，火草接火冒烟了，按在草烟上，不停地吸起来，神态自在安详。

　　长大了，我在山外读完书，又在山外工作。回到巴科，会特别留心堂屋瓦檐下的燕巢。

　　燕子落户到我家，在全寨是唯一的。它们春来冬去，千里万里，不忘老地方。燕娘经常把窝里小崽的粪便推掉到堂屋的大门口，一家人不伤害也不怨怪。人们都说燕子是吉祥物，是发财的征兆，拿它当客待，煞是喜欢。

　　田土分到户后，我们一家人搬到城里去了。离奇的是，那年燕子也一去不回。

　　它们是否不仅喜欢我家那个地方，更喜欢的是一家人？从那以后，燕子的离去，也成了一份牵挂。这牵挂，一晃三十多年。

　　人与老家的一切聚散离合，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