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洪生

　　今天，之所以详细地叙述假日里自己所见的那幕幕场景，是觉得在爱情关系里，这是最为原初的阶段，即使其间朴实无华，终究是尤为舒展流畅叫人为之动容荡气回肠的一段。

　　暑假，因为取驾照缘故，我从乡间学校赶到县城居住。每日清早起床，来不及吃下妻子做出的早餐，匆忙赶往位于城郊之外的驾校学车。学员很多，日日只能在驾驶台赖上半小时时间。夏日，阳光毒辣，天气炎热，从车上下来，我得匆忙回家。极端天气，我无法外出，大把时间无处着落，只得时常紧闭卧室门，坐在书桌上阅读些从地摊上廉价淘来的书本。

　　我住三楼，临街一面叫房地产产商栽上一排白玉兰，算做点缀。时光悠悠而过，白玉兰缓慢生长。虽然很慢，但三年时间里，玉兰树倒也在阳光雨露间长得自由自在。枝桠伸过来，在离卧室窗台半步之遥的地方停止了它的步伐，叶片齐刷刷平铺开来，染绿了窗外的空间。于我眼中，玉兰树如少女般亭亭玉立，妖娆动人。打开窗，微风拂过，玉兰叶片上洋溢出来的葳蕤生机在卧室间回荡，如那湖面涟漪，圈圈荡漾开来，清新、明亮。

　　较为长久的假期，轻易让我拥有白玉兰浓郁的绿色，该是一件幸运事情。看书累了，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生动的碧绿色迎面而来，轻柔地触摸我干涩的眼球，怎不叫我内心之中生出愉悦呢？

　　从坐椅之上站起，我再次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突然，在枝桠之间，显现出几团蠕动的小黑点，同时，我也被一种娇柔的啼叫惊醒。倚身、睁眼、注视，我慢慢思忖这声音的来由：哦，是小鸟的啼叫———刚孵化出来的小鸟。圆圆的鸟巢之上，一共匍匐着四只小鸟，它们啼唤出来的声音是那般光滑细柔，如丝绸般从面前不远处滑来，钻进耳朵，使人顿生爱怜。或许，它们几天前才来到这世间呢，我的眼前，它们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蠕动的身躯之上，遍布灰色绒毛。

　　我如同阅读圣经里的文字一般仔细阅读着这四条神圣的生命。视野中，那鸟巢做得格外细致：巢穴外壳用干粗的枝条垒建而成，巢穴之内，铺满了细细的绒草，巢穴之上，遮蔽着白玉兰宽大叶片。夏日，灼热的阳光从天空中直射下来，但那精致的鸟巢，却处在一片阴凉之下，其间，四只小鸟格外舒适地趴着。或许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惊扰到它们，或许是它们的躯体之内滋生了饥饿，四只小鸟不断地发出细细柔柔的啼叫。

　　片刻，一只成年鸟飞来，停栖在细细枝桠之上。我叫不出那鸟的名字，但我肯定那是一只极其善于装扮自己的鸟，它背部腹部羽毛呈灰白色，油光发亮，可它的尾巴和翅膀之上，不经意间，十分自然地涂了一抹亮丽的金黄。它在我眼中妖娆动人，但这种留给我的妖娆感受，同大街上涂满脂粉的妙龄少妇有着质的区别，它身上所呈现出来的色彩，没有任何化学成分，完全是通过千年时光过滤而留下的印痕，自然而古朴，华丽而高贵。它的嘴里叼着一条细细的蚯蚓，或许是小鸟从熟悉的声响中闻到了母亲的气息，闻到了美味的气息，它们张开小嘴齐齐啼唤，急切、热烈！

　　我担心自己惊扰到这个温馨家庭，轻轻拉动窗帘，我把躯体完全隐藏在白色窗帘之后，只露一只眼睛静静打量。成年鸟儿把口中食物喂给距离她最近的鸟儿后，纵身一跃，进入了飞行地带……这一天，窗外幼鸟的啼叫声响起之时，我便起身打量。我发现，那只终日忙碌的母亲，一天共给她的孩子喂食四次，一个孩子一次，谁也不多，谁也不少。我的目光随着这只成年鸟一次次地回来，又一次次地离开，它那忙碌的身影，让我的思绪拓展开来，围绕那只已经成年鸟，我想了很多。也许，为了孩子们的食物，这只成年的鸟儿将不停地忙碌，每天，它都将穿过城市迷宫般的版图，闪躲纵溢横流的霓虹灯，抵达各类丛林般的建筑体间，融入各种光怪陆离的仪式里……也许，为了孩子们的食物，每天，这只成年的鸟儿得在公路上担心车轮碾压，在门前禁受人类驱逐，在天空躲避天敌残害……

　　我在农村出生，在青山下田野中长大，虽然小时有着爬树掏鸟窝的事件发生，但在这之前，我很少如今天这般近距离接触到鸟类的世界。今天，在这个世界里，我发现了令我激动的内容，我的生命被几只鸟儿就这样豁然打开，没有商量的余地，它们所呈现出来的生活场景，一下子走进我的内心。我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水生火热地深陷在那片动人的温馨之中。

　　天空渐渐暗下来，夜幕降临，窗外的街灯依次亮起来。因为晚饭的缘故，我走进厨房为妻儿做些饭菜，短时间离开了厮守一天的鸟儿。就在我坐在餐桌上同妻儿共进晚餐的时候，蹊跷的雷电暴雨突至，电闪雷鸣间，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跌落，摔打在地上，发出不绝的“噗噗”声响，溅出细微水雾，联结成片。黄寒灯光中，雨点不停地敲打白玉兰叶，发出“哗哗”声响不绝于耳。突然，我想到了窗外的鸟巢，想到了鸟巢间那四只毛茸茸的小鸟。我没有详细告知妻子，便拿着一块塑料板急忙跑进卧室。

　　打开窗，当手中电筒光照向鸟巢时，一幕叫我今生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场景出现在我眼前。我惊呆了。鸟巢之上，那只带着亮丽色彩的成年鸟，正安安静静地匍匐在鸟巢之上，它双翅微张，完全覆盖了这个呈现微黑颜色的鸟巢。它安静趴在鸟巢之上，雨水击打白玉兰叶，尔后从叶片之上淌下，溅在它的头上背上,顺着羽毛滚出鸟巢，落进沉沉夜色。它双眼圆睁，不为电筒光所动，目光中流露出不尽的慈爱与祥和。腹下，厚厚羽毛间，藏着四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安安静静地趴着，双眼紧闭，睡得安详，这个温馨的港湾里，外面的风雨雷电完全与幼鸟无关。

　　我站在窗台前，离它们很近，能感受到从鸟巢里散发出来的暖烘烘的灼热味道，那种味道让我极其感动。此刻，它腹下毛茸茸的孩子们，正通过它的羽毛它的眼睛它的鼻子它的嘴巴，向我释放某种没有名字的激动。这种激动完全控制了我的内心。在这个伸手就可触及的地方，我没有把原本打算为它们遮风避雨的塑料板伸出去，因为，这种场景面前，我认为自己的举动渺小而可笑。我不能去打搅它们。我就这样安静地立在窗帘之后注视着它们。鸟巢演绎出来的气息弥漫开来，沿着我的视线进入我的大脑，融入我的血管，与我的身体相互交融，血肉相连。我很感激，这段特定的时光属于我，让我在很少有人去关注的角落里，找到一种令人为之动容的情节。黑夜、灯光、雨水、翅膀，这些原本同爱情毫无关联的词语，却在这里凑合起来，把这个真实情节呈现在我眼前。没有艳丽的着装，没有煽情的台词，也没有丰富的表情，但我却站在窗帘之后，通过自己细细观察细细揣摩，在平淡和朴实之间，我从鸟儿的身上感受到了远离人群的暧昧和伟大。

　　孩子和妻子不知道我干啥，也紧随着我身后走进卧室。在那拉着的窗帘后，在那通过身体演绎出来的故事前，妻儿同我一样，也怔在当场，失去语言。

　　一家三口长久沉默，之后，儿子说，长大之后，他一定会孝敬父母。听着儿子口中的言辞，我粲然地笑。深夜，街道上的汽车声变得稀疏，雨声也停歇下来，我才把窗帘拉紧。冲凉，看书，关灯，沉沉的夜色中，同鸟儿一墙之隔的我才在深夜里渐渐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