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兵 驻足凝望,在来去匆匆的步履声中,泪水模糊了视线。 武陵腹地,酉水中段,一个名叫那溪坪的村庄。自称毕兹卡的子孙成群结对地鱼贯而出,身影消失在山的尽头、水的遁处。白发的老人和纯真的孩子目光迷离,循着目光的方向,太阳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射出万道霞光。这吃罢十五肉抱着锄头哭的日子,注定凝固成村庄永恒的记忆。这一拨人在海的边缘,钢筋水泥堆砌的建筑里,寻找未来,装扮自己的日子。每逢那个叫年的日子,不管前方的道路阴霾密布,抑或雷雨交加,不能阻隔背驮收获的行囊回程的步伐。 这里是祖祖辈辈不离不弃的地方,生死相依的地方;也是生长生命,生长爱情,生长亲情的家园啊。 这里,起伏如一波波山的褶皱,流淌似一浪浪水的裙裾,祖辈追逐着野兽赶山而来,追寻着鱼群踏浪而来,筚路蓝缕,刀耕火种,围猎捕鱼,伐木筑巢,背山而息,依水而栖。山水相依相拥,拱出一块块坝子,一个个村庄。于是吊脚楼里有了炊烟,劳作喊起了吊子,歇息唱起了山歌,节日跳起了摆手,祭祀扬起了梯玛老司的唱辞,鲜活了村庄的日子,喂养了村庄的筋骨,延续了村庄的血脉,孕育了生机和希望。而对伟岸的大山和蜿蜒的河流,那一排排吊脚楼是修给家人住的,那一声声号子是喊给自己听的,那一句句唱腔是诉给家人念想的,那一缕缕炊烟是飘给子孙看的,那一幕幕舞蹈是跳给村庄和家园看的,那一摞摞藏风聚水的台地是留给自己安息的。这一切的一切,在大山深处,河流上空汇会演,一年又一年轮回。 这里是祖辈的村庄,也是父亲的村庄,剪断的是脐带,割不断的是血脉。 我们像候鸟一样,在大海与大山之间往来穿梭,永不停歇。前胸装满一片蔚蓝色的希望,后背紧紧贴着祖辈们的渐渐远去的背影,祖辈的村庄徐徐拉下了帷幕。 当一条沥青水泥路从村里穿过,那一阵阵汽笛的鸣叫沿着那一条209国道的方向延伸,所有老老少少的目光也沿着国道的方向延伸。整个村庄集体改变了方向,父辈的村庄开始登场,上演一幕幕只属于村庄的故事。我们亦步亦趋地跟随父辈的脚步开始登场。父辈的村庄只属于那一条叫酉水的河流,那一方方隆起的武陵山下的台地。不知是哪一个父辈带头,面朝那一条充满希望的大道建起了一栋栋吊脚楼,背靠大山面朝酉水的村庄逐渐改变了模样,只有少数几栋仍倔强地面朝酉水,原地踏步。父辈的村庄与那一条大道和大道上的车流交融对话。父辈起早贪黑地在大山里收寻,收寻一节节一蔸蔸树根,归集在楼前屋后,自制一把把铁质的工具,在树根上化腐朽为神奇。腐朽的是树根,神奇的不再是树根,是父辈手中的一件件手艺品———根雕。图案的形状极具想象,有嫦娥奔月,有龙凤呈祥,有梅开二度,有大鹏展翅,有猴儿望月,有虎踞龙盘……所有美好的想象在起落之间定格为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极具视觉冲击力,足以与美术大师的作品相媲美。 那一条大道给予了父辈生活的勇气,那一阵阵汽笛声唤醒了父辈的艺术创造力,那一群群来来往往的车流激活了父辈的日子,那一件件艺术品随着车流走出大山走向大海,甚至漂洋过海,装点着另一片天地的日子,也改变了村庄的脸庞,改变了我们的命运。这根雕的村庄乘着鸟儿的翅膀,沿着酉水奔流的方向,朝着大海奔去。 根雕的故事是父辈的激情抒怀,根雕的村庄是父辈的灵魂栖息,被根雕的我们又将演绎起怎样的神话。 在根雕的喂养下,我们有如五月的秧苗拔节疯长,个头与父辈差不多大小,身高与父辈比肩,腰板与父辈一样硬朗。不知何时,一条条光缆开始在大山间铺就,一台台像电视一样的东西开始上山下乡,父辈也开始不知所措,目光开始游移,神情不再坚定,父辈们的村庄渐渐老去,根雕的村庄也渐渐老去,根雕的日子也渐渐老去,我们也将开始追逐属于自己的光荣与梦想。 我们有特殊的称谓,70后、80后、90后开始在起起伏伏的人生波涛间,以打工诠释着自己的身份。这身份与根雕无关,与父辈的村庄无关。我们是多么渴望像父辈一样,掌握自己的命运,掌控村庄的未来。尽管背后有多少不舍的目光,有多少梦萦魂绕的牵挂,我们毅然决然地朝着大海那一片蔚蓝奔去,在钢筋水泥构筑的世界里上演一群名叫农民工的生命传奇。我们在大海起伏的波涛间劳作,在钢筋脚手架上奔波,在城市街道上忙活,在高速路上耕耘,在机器轰鸣的车间打拼,脸上淌满汗水,手脚磨起了血泡,目光依然坚定,姿势永远向上。我们像拓荒牛一样地活着,尽管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仍无怨无悔。我们尽可能地像城里人一样打扮自己,委屈地放下身段,吃力地学着城市方言,为的是尽快地与城里人沟通,尽早地融入城市,生活的天空依然不曾改变颜色。城市不可能全部接纳我们猥琐的躯体,游荡的灵魂,廉价的寄托,难道我们只能默默地承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打地洞的宿命?祖辈、父辈一辈子劳碌的命运交响曲,注定要在我们中的大部分人身上重演。 这一群城市的农夫,村庄的工人,不得不像候鸟一样往来城市与乡村间迁徙。后方有数不尽的牵挂,前方的启明星仍在闪烁,道路迷茫,方向迷失,何处安放城市农夫那一颗一颗小小的灵魂。 去,因了那片蔚蓝色的诱惑。我们企图改变那一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姿势,那一面散发泥土芳香的颜色,那一腔如山般刚毅如水般柔情的嗓调。然而,似乎总是徒劳。 来,因了那一丝如锥般的疼痛。我们劳作的姿势与城市格格不入,我们的语言与城市无法沟通,我们的歌声与城市总不合拍。我们不得不回到村庄,寻找些慰藉。来来去去之间,蓦然回首,我们的身影在家园消失了,我们的本色在城市消失了,不知道从哪里来,又将向何处去? 那溪坪———根雕的村庄,祖辈的村庄,父辈的村庄。我辈的村庄,你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