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黑羊啃出了三分之一的地皮,享受地立在那里,眼睛看向我俩,像是听得懂人话。亮才赏赐一块飞石,不准它磨洋工。亮才又说:“我想帮他,也联系了广东的几个老板朋友,人家场面大,加个把人不是问题,但是马壮自个出不了远门,不会搭车,不懂问路,看不明白公交站牌。人家老板也不可能开车来接他……” “那你不可以开车送他去?” “哪有这种事?他去打工,我开着车送他,一送几千里远,等他不干了又去接他回?帮忙可以,但我也不是他私人秘书。”亮才像是被我戗了,找理由跟我解释,脸都有点红。 我赶紧说那是当然,干这种事,又没地方报销油钱。 “……最简单的办法,是有人带着他出去,和他一个地方干活,多照应他一点。但村里那些打工后生,谁喜欢摊上这么个累赘?……占文,你那边有没有相应的事情给他做?你熟人圈子里,有哪个做生意思的老板差人手?你算是帮我一把,带马壮去佴城,明年过年……不,清明节的时候你反正 要过来,又正好把他带来。” “过年他不要回来?” “过年不用你管,清明你再带他来。” “他能做什么?” “除了种地,他确实又做不了什么,所以麻烦嘛。但这人老实,帮人看看仓库,保证像把将军锁,尽心尽力。工钱他也说了,不多要,随人家给嘛。这样的好劳力,哪里找?” “……看样子,不像是缺钱。” “所以我也很奇怪,问他他也不说。你晓得,他嘴巴也是一把将军锁。” 我一想,亮才也好多年没求过我什么事,就答应试一试。再说,龙马壮也不是惹麻烦的人。我给佴城几个朋友打去电话,很快问出了结果。有个朋友几年前开了一家农家乐,名为“神龙农业观光园”,出了城有十几里地,开张红火几个月,就被城郊新开的农家乐劫去了生意。眼下,观光园已停业,朋友老邹想拉合作伙伴,在观光园搞一台实景歌舞晚会,重新开张。但这项目几时上马,老邹心里没谱,观光园势必还要关张好长一段时间。老邹想请人看守,本地人肯定是不行,容易里应外合,在偌大一个园子里尽情撬他家底。请外地人,老邹又不想开高工资。那地方偏僻冷清,没耐性的人真待不下去。扯到这事,老邹曾经冲我说:“占文,你们作家不都喜欢隐居么?观光园免费给你隐居。”他算计着我能免费给他看园子。 我一听,这份工作简直就是留给龙马壮的嘛。 我在中间牵线,两边都没有异议。舅舅终于入土为安,我还待了一天,才踏上回程。火车九点一刻发车,七点半亮才就开着车上路,阴霾压得下坎岩仍像泡在晨光微曦中,有的人家还亮起早灯。车开到龙马壮下坎下,亮才伸出头去打了个吆喝。龙马壮很快背着一只大蛇皮袋奔下来,嘴里还说:“久等了,刚才我还在想是在屋里等还是在路边等,还没想清白,你们到了。”他脸上显然兴奋着,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随之而来,必然还有更多第一次发生。他还说,没想到第一次出远门是去佴城,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又说,年轻的时候,他想过出远门,一定是去北京,上海都没排在计划里。 “为什么?” “上海没有天安门!” “北京还没有黄浦江哩。” “北京还能看见毛主席!”龙马壮目射精光。 我说:“可惜不能跟他老人家握手了。” 亮才说:“他老人家到时要和你握手,马壮你要麻起胆子接住嗬。” “怎么会嘛!” 龙马壮晕车,我让他坐驾驶副座。村中的路短得像截盲肠,一转弯,地界就改名了。龙马壮猛然一扭头,接着又探出头去。他凹进去的眼仁子,看着就像月亮照入井底的反光。他幽微的目光在我眼前晃了几晃。我也扭头,随着他向后看去,村子就在这一刹彻底亮开。一只狗发神经地叫一声(也许它本想打个喷嚏,却张嘴嚎了一声),所有的狗都跟着叫,稀稀拉拉连成一片。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