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 健
初夏,读了一本关于古典音乐的书。看得见的文字和看不见的旋律相互纠缠,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带我穿越时空,做心灵的畅游。在这场旅行中,我遇到了少年卡萨尔斯,感觉就像爱丽丝在梦境中遇到了疯帽子,在倒流的时空中经历冒险,收获感动。
极其喜欢大提琴独奏。那似一个人在黑夜里的吟唱,低沉孤寂,如泣似诉,纯净优雅。歌唱者是一个高贵的老者,在暗夜里,用历经沧桑的声音沉静地喃喃自语,他是倾诉者,我是倾听者。抑或,可以换位,他成为倾听者,并且用最深情的声音帮助我进行表达。任何来路不明、纠结复杂的情绪都可以由他来完成表达:一种曲折、丰富、幽隐的表达。大提琴的声音冷寂又温暖,独奏者的姿态则有遗世独立的苍茫,喜爱他们的人,大凡总有一点如黑夜般安静又固执的坚守吧。
没有卡萨尔斯,就没有大提琴今日独奏的地位;没有卡萨尔斯,便没有《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今日灿烂的光华。
那是1889年的一天。西班牙13岁的少年卡萨尔斯和父亲在巴塞罗那一座海滨小城散步,不经意间走进一家老乐谱商店。在一捆落满尘埃、破旧褪色的故纸堆里,少年发现了德国作曲家、“西方近代音乐之父”巴赫的作品———《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在巴赫的年代,这个作品并不为人们所熟悉,它被覆盖上厚厚的历史烟尘。加上种种神秘的际遇,这部乐谱成为江湖传说,失传已久。热爱巴赫的人们弹奏的只不过是乐谱的零散部分,就像今天的美术迷永远只能看到《富春山居图》被焚烧割裂的残片,就像书法迷永远只能把唐太宗之后各个朝代各个版本的《兰亭序》当做真迹来摹刻瞻仰,那种感觉,与自慰无异,一时的满足愉悦,止不住长久地跌落,跌落进欲望的深渊,那里有更深的虚空。
因其不完整,爱乐者们触碰到的只是这首组曲微小的一角,无法领略冰山的全貌,更无力构架通往作品精神内核的桥梁。
慧眼独具的少年,于尘埃里识得真价,生命也获得了一次奇妙的启示。他紧抱着他的宝贝,“飞也似的跑回家,马上开始练习这些组曲”。
少年把此后的生命全都奉献给了这首组曲,就像用情至深的人,一辈子可以“爱”很多人,但心房只容得下一个人。
他花了13年时间对这首曲子进行潜心练习,26岁才公开演出;
接着,他用了34年时间努力钻研,直到60岁,他才开始着手录制这首组曲;
后来,他又耗时3年,致力于录制工作……组曲录毕那年,他63岁———离他初见乐谱已经过了整整半个世纪。这是史上第一套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全集录音。
作品一经问世,就成为大提琴独奏作品的经曲之作,尤如一座高峰,横亘在所有演奏家的面前。就其,所有著名的大提琴家都会公开演奏或灌录唱片,这是高度的挑战也是成就的证明———它严谨,均衡,优雅,具有深沉的古典美,无论演奏技巧的难度还是艺术美学的高度,史上无出其右。
在卡萨尔斯飞舞的十指和震颤的弓弦下,这首组曲流露出真诚自然的情感,表现出浑然天成的技艺,静谧如空谷幽林,畅达如行云流水,澄明如月华遍地,他的演奏完美地展现了作品的音乐结构、艺术魅力和思想深度,也表达了他对巴赫最崇高的致敬。
在通往巴赫及其作品精神内核的道路上,卡萨尔斯历经艰辛,他将演奏思想与表演技艺完美融合,最终构建了一座艺术的圣山。没有卡萨尔斯,《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不能戴上“大提琴界圣经”的桂冠;而没有后者,前者也可能在成为上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大提琴演奏家的前进途中,多出曲折。
他与作品,就像星灿与暗夜,亦如明月与镜湖,互相呼应,彼此辉映。
卡萨尔斯活了97岁,在生命余下的岁月里,他每天都要坚持练习巴赫的作品。很难说得清楚,到底是卡萨尔斯成就了《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还是后者成就了卡萨尔斯。
也许,是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坚守成就了彼此。
一个演奏家将半个世纪的光阴奉献给了一首曲子,我们不禁疑惑:他究竟对它干了些什么?卡萨尔斯说过的一些话可以作为注解:“我每天都得重新开始,一定不让长期的实践、习惯的手法和过分的自信危害艺术创作。而演奏就是创作,树叶到春天来临都要冒出一次,但每年不一样。”“演奏者要做的就是让音符变成活的,赋予它生命……而这需要在我们的心中找到共鸣,还要发现问题,这是没有止境的劳动……”
问题真正的答案必定十分专业,卡萨尔斯总用“雕刻”这个词来表达自己对音符的琢磨程度,同时,他也常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告诉我们:他把巴赫看成神明,把这首曲子看成一座由神明打造的圣山。他在圣山的脚下仰望又低头,踌躇不前,犹豫不决,怀抱敬畏之心,试图寻找朝圣最艰苦的路线,向神明袒露最纯粹的心迹和最虔诚的乐魂,正如他所说:“在巴赫的作品中我看到了上帝。”
要想获得最隐秘的秘密、最动人的风景,就要付出寂寞孤单的等待和艰苦卓绝的坚守———这是卡萨尔斯给我的启示。
巴赫去世后的125年,卡萨尔斯才出生。在爱乐者心中消失的乐谱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某个角落,孤单得要命,在满身尘埃中,它在等待。百余年低微到尘埃里的坚守,终于幸运地等来了发现者。发现者带着心痛的眼神注视她,令她颤抖。
所有的相遇相惜都是要还的。少年用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去偿还一本乐谱深情沉默的坚守。这种坚守日行一日,年复一年,无声无息,执迷不悟,就像执子之手,许下“与子偕老”誓言的有情人。
少年遇见乐谱的那日———我想,必定是一个晴天的午后。空气中有地中海温润的海风,巴塞罗那厚重建筑的小窗有阳光斜照进来。尽管少年小心翼翼地拂拭,但乐谱上的尘埃依旧轻盈腾跃,欲止忽行,像是欢呼雀跃的精灵,在通透的光影里庆祝他与她的相遇相知。
人与谱相遇相知的那一刹那,心与心碰撞出震颤的火花,还有相见已晚的怜惜和遗恨。百年等待,百年坚守,换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的相伴相守,晚了?不晚。
所有的故事有了开头,就会有结局;所有的坚守,哪怕低到尘埃里,也会开出美丽动人的花。